第一三○回 鎮南關小動干戈 二辰丸大啓交涉
話說錢欽使奏摺到京,太后瞧了,心中也很感動,立召軍機各大臣,商議了一回,如何能夠損上益下,如何能夠轉弱爲強。無奈各大臣唯唯諾諾,沒一個慷慨陳辭的,恁“女堯舜”如何利害,一個兒終是孤立無助,空議了幾回,只好暫且擱過。
一日,廣西傳來警電,報稱“革命党起事,黨魁孫文黃興等率同悍党,由越南進攻鎮南關,我軍猝不及備,右輔山炮台三座,致被革黨奪去,現在調集將士痛加剿辦”等語。太后道:“革命黨屢撲屢起,真是朝廷心之腹害!起初不過幾個沒天地的青年,搖筆弄舌,在報紙上胡言亂語。到上海發現萬福華刺王子春的案子,我就知道該逆黨的勢力不校後來京師重地,發現吳樾炸擊五大臣事情。官場裏頭,發現徐錫麟槍擊恩撫事情,更是不可輕視。趕忙預備立憲,籌辦新政,指望挽救一二,誰料效力全無。萍鄉的革命,堪堪蕩平,這會子鎮南關又起事了。滿朝大臣,沒一個可靠的人。他們只知道享榮華富貴過太平日子,把國家大事,朝廷要政,都推卸在我一個兒身上。可憐我使本了心,依然無濟於事。”說到傷心處,不禁滴下淚來。
隨命內監傳軍機大臣議事。
一時軍機大臣奕劻、鹿傳霖、載灃等都到。太后就把廣西撫臣的電奏,給衆人瞧閱。鹿、載兩軍機因奕劻是軍機領袖,未便先對。只見奕劻道:“革命黨雖然兇悍,右輔山炮台三座,同時失守,該省軍備疏暇,不問可知。該巡撫似難辭咎,照奴才意思,似宜責成該撫,趕快克復!”太后道:“那是當然的事,不必再說。我想革命黨這麽猖撅,斷不能責備桂撫一人,就能了事。大家想想還有什麽好法子,可以消弭這場大禍?我看革命黨的聲勢,很是不能輕視呢!”載灃道:“誠如聖諭。革命黨聲勢真不小,奴才探得各處黨會,異流同趨,現在都已歸合爲一了,不比從前,先是幾個青年學子,一昧孩子氣,沒甚勢力。”太后驚問:“你說的會黨,是不是匪黨呢?”載灃道:“怎麽不是!廣東的三點會、三合會,山東的大刀會、小刀會,東三省的紅鬍子,湖南四川的哥老會,長江一帶的青紅兩幫,都歸結了一起。”太后大驚道:“這還了得!青紅幫的利害,我是知道的!”
原來這青紅兩幫,都是著名匪徒團結成功的絕大大團體。
青幫中大半是兵勇、差役、流氓一類人;紅幫中大半是強盜、鹽梟、光蛋一類人。彼中人稱爲青紅不分家,所以每欲人紅幫的,必須先入青幫,就是作奸犯科,紅幫也比青幫利害。
當乾隆年間,苗蠻作亂,高宗帝屢次遣將出師,屢次被挫,無法撲滅。於是張挂黃榜,招賢平蠻。忽有一個僧人名叫羅祖的,揭榜應招。到了邊地上,並不選將挑兵,只建了一座高臺,禮懺拜佛,挾著不生不滅大慈大悲的意旨,居然勸退苗蠻。高宗聞之大喜,意欲將羅祖召進京師,加賜法號。羅祖不願受封,仍舊留居邊地修養。
彼時有姓翁的、姓錢的、姓潘的三個人敬慕羅祖大名,結伴前往求道。見了羅祖,道達誠意,羅祖不應,三人掬誠固求。羅祖被纏不過,折葦爲航,渡江逃避。三人趕忙乘船追趕,直到如今,那地方就喚做了蘆葦江。當下翁、錢、潘三人直追到杭州武陵門外啞巴橋左近,忽見一山擋路,那座山卻有一個山洞,羅祖直奔山洞,竟然蛇行而人。三人心想跟隨入洞,怎奈洞口奇狹,不能容身。回到洞頂,俯察四周,怕的就是這個洞是穿山洞,羅祖從這裏進去,從那邊出來。瞧了一遍,見並無第二個山洞,知道羅祖仍在洞中,三人都放了心,於是長跪洞外,掬誠懇求。
經歷三日三夜,粒米不食,滴水不飲,忽見洞中出來一個童子,向三人道:“你們都爲求道而來,現在奉羅祖法諭,我們須跪至紅雪齊腰,蘆穿膝蓋,方能與羅祖有師徒之分。”三人聽罷大駭,暗忖世界上斷沒有天飛紅雪廬穿膝蓋之事,明知道是羅祖決絕的表示,於是膝行而前,哀懇童子,入告祖師,俯鑒我們熱忱,推恩准予收錄。童子點頭而入,又經歷了數晝夜,消息沉沉,依然杳無希望。時正臘月上旬,嚴寒侵入肌骨,這三個人並不曾多帶得衣服,跪在陰森蕭瑟的山洞口,偏偏的六出花飛,天降大雪,不覺都凍僵得了。
等到將近五更,積雪已逾一尺,虧得一到天明,晴光大放,雪止風和,三人得著了暖氣,悠悠醒轉,忽見身旁的積雪,紅白相間,顔色非常鮮豔,不禁大喜過望道:“感謝皇天,紅雪齊腰的法諭,已經驗了!羅祖就要收我們了。”且住,雪色紅豔,難道果是三人至誠格天麽?原來三人爲了寒極無衣,不得已,摘取田間稻草,裹在身上擋寒,稻中之穀,恰巧墜在發際,雪後樹頭飛鳥沒處覓食,遙見三人發際遺有穀粒,爭下喙食,皮破血流,白雪頓時變成紅色。三人一來爲凍得僵了,二來爲一心注在羅祖身上,所以毫未覺著。當下大喜過望,忽覺兩腿麻木,站起身來瞧時,見地面上突出的蘆根,已經鑽入膝蓋,膝蓋上也流出血來,染得地下的雪愈益紅了。三人都不禁感極而泣,相語道:“蘆穿膝蓋的話又應了!”道言未絕,山洞中走出一人,正是羅祖。羅祖道:“孺子真可教,來隨我入洞學道。”說也奇怪,跟著羅祖,這山下竟然並不狹校三人到了洞中,日從羅祖學習修養,一住數月。
一日,羅祖忽語三人道:“今日,皇家又在懸挂黃榜,征求天下奇人俠士了,爲的卻是運糧事情。就爲出路不太平,運糧船隻,屢遭寇劫,運糧官員,屢典王章,所以欽懸黃榜,招致賢能,你們三人,可趕快下山,揭榜應招。倘然路途遇險,我自前來相助。前程遠大,萬勿遲疑!”三人拜聆之下,頗覺依戀不舍,羅祖拂袖驅逐,始各下山進京。直到現在,那山腳下還有座潘安廟,內塑羅祖神像,青幫弟兄過路的,必盡入廟禮拜,此系後話。
當下翁、錢、潘三人行到京師,才知已隔人世三十餘年!
問旁人時,果然懸有黃榜,於是如法揭榜,欽准三人各招徒弟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合帶運糧船一千九百九十隻零半,於是三人就立起一個總幫來,名叫江淮四幫。又把總幫分爲三房,是翁大房,錢二房,潘三房,支分派別,各有師承,不相混雜。
說也奇怪,當時這翁、錢、潘三人出任運糧之後,果然盜風盡息,糧戶不驚。朝廷異常嘉要,立召三人入京,賜以官爵,許之立譜,廣招徒弟,報效皇家。從此,三人就公立一堂,題名叫做“潘安堂”,各自招收徒弟,徒弟收徒子,徒子收徒孫,聲勢日大。於是又公議立一個總名,就是“青幫”兩字。青幫中人稱羅祖爲直祖,稱翁、錢、潘三人爲三位主爺,主爺大約就是祖師的意義。
當下翁、錢、潘三人設立了潘安堂之後,就開堂放布,招收徒弟,並立有十大幫規,二十四個字輩,範圍徒衆。那十大幫規是:一、不欺師滅祖;二、不攪亂幫規;三、不藐視前人;四、不江湖亂道;五、不扒灰放籠;六、不引水帶線;七、不奸盜邪淫;八、須有福同享;九、須有難同當;十、須仁義禮智信。二十四個字輩是:“圓明心理大通悟覺普門開放萬象依歸羅祖真傳佛法玄妙”,一字一代,宛然是人家家譜上的字輩。
更有一樁驚人處,就是幫中人偶有違犯幫規的,不講情面,立斬不貸。潘安堂設立之後,翁、錢二人,也各次第立堂。姓翁的立的就叫翁佑堂,姓錢的立的就叫錢保堂。又組織六部:一是引見部,二是傳道部,三是掌布部,四是用印部,五是司禮部,六是監察部。部設一師,分任辦事。幫中又特編秘密口號,爲幫中人相遇問答之用。這秘密口號,名叫“春點”。春點中,如入幫叫“進門檻”,幫外叫“空子”、“叫洋盤”。稱師傅爲“老頭子”,徒弟爲“徒肯”,又叫“一生”。同門兄弟叫“同參弟兄”,名折梢爲“斤頭”,出首爲“引水”,充作線人爲“帶線”等類,種種名號,不一而足。
凡遇有入幫的,那最初手續,就是由引見師帶領“空子”求見“老頭子”,接見之後,先將姓名籍貫住址職業履歷等,詢問明白。然後由傳道師把幫中規例,詳細講給他聽,並詢問是否真心入幫“空子”回說是真心,再由引見師與他約定開堂日期。因爲每開一回堂,費用不資,所以必須俟有十餘人或數十人,才開一次呢。
到了開堂那天,仍由引見師帶領衆人人堂,各出拜師金爲“老頭子”壽,然後焚起全堂香燭,中供翁、錢、潘三位主爺牌位,由引見師帶領行三跪九叩禮。禮畢,設誓謹守營規。誓畢,再至“老頭子”前行禮,各徒弟然後再行互見禮。“老頭子”開言道:“衆多徒弟,今日既入本幫,以後須嚴守規戒,至於同參弟兄,亦須以義相投,不得自相妒嫉,外面如有‘斤頭’等類,須得先行通知於我,待我酌量而行,不准冒昧從事!”告誡既畢,乃令掌布師分發票布,布上書明姓氏年歲履歷字輩等項,復令掌印師用了印,分授各徒,作爲永久入幫之憑證。
那收徒典禮中,更有第一回收的徒,名叫開山門徒弟;末一回收的徒,名叫關山門徒弟。這兩等徒弟師傅都另眼看待,師傅有事,可以代師行使職權,這便是青幫大略情形。
太后沒有進宮時候,太后的老子,用一個跟班,是進過門檻的。一夜,酒後狂言,泄漏了幫規,並露出了一個春點摺子,犯了幫規第四條江湖亂道之罪,次日就失蹤了。後來查知是被幫中人慘斃的,所以這會子太后聽到青紅幫,就大驚失色。
當下鹿傳霖奏道:“依愚臣看來,會匪幫匪,大半是無知識的人,不很可懼,怕的就是各省紳商士庶,並學校的學生,附和革命,那才是國家大害呢!即如今回鎮南關之事,如果沒有上流人在裏頭發縱指示,這班黨徒,如何就會有那麽利害?”奕劻道:“近來民氣果然太囂張了!明仗著朝廷寬厚,不十分計較他,遇到內外政事輒敢藉口立憲,相率干預,一唱百和,肆意簧鼓,甚至糾集煽惑,構釀巨患。鹿傳霖的話,倒也不可不防。”太后道:“那都是立憲的不好。想來海外各立憲國,都是這個樣子的了?”說到這裏,便舉目瞧了載灃一眼,唬得載灃連忙回奏道:“歐洲各君主立憲國,率皆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至於施行庶政,裁決輿論,仍自朝廷主張。那民間集會結社,與一切言論著作,莫不有法律爲之範圍,各國也從沒有以破壞綱紀干犯名義爲立憲的。”太后道:“照你說來,現在的亂民,謬說蜂起,淆亂黑白,下淩上替,綱紀蕩然,就在歐洲,也斷難姑容的了?”載灃應了一個“是”。奕劻道:“奴才還有一件事要回老祖宗,現在學風很是敗壞,士習很是澆漓,各處學生,動思踰越範圍,干預外事,有侮辱官師的,有抗違教令的,有悖棄聖教、擅改課程的。也有變易衣冠武斷鄉曲的。甚至本省大吏,拒而不納,國家要政,任意要求,動輒捏寫學堂全體空名,電達樞部,不考事理,肆口詆諶。此種舉動,也與革命不無密切相關。”太后道:“這麽罷,趕快發一道電旨給桂撫,責成他將右輔山炮台克復,孫文、黃興等幾個著名匪徒,休放走了。一面擬旨嚴禁學生干預政治,並各地開會演說等事。擬了稿呈我瞧過再發!”軍機大臣遵旨辦理去訖,太后又與奕劻商議了幾樁大事。
當下頒旨廣東省復設水陸兩提督缺,又因江浙兩省黨會充斥,梟匪滋擾,命提督姜桂題統兵馳赴浙江,辦理剿撫梟匪事宜。派江蘇布政使瑞澄辦蘇松太杭嘉湖緝捕清鄉事宜。提足精神,辦事各政。隔不上幾時,廣西革命党果然霧解冰消,右輔山炮台,全都克復了。
不意才過新年,廣東地方,又釀起一件絕大的交涉案子,卻是日本輪船名叫二辰丸的,滿載了軍火,計有槍枝九十四箱,子彈四十箱,私運進廣東洋面,意圖接濟民黨,重興革命。偏偏機事不密,被官府偵著了,立派軍艦出口,把二辰丸緝獲扣祝日本人因粵海軍人員擅自卸去二辰丸上的日本國旗,借這大題目,跟中國大大不答應。中國雖然理直氣壯,朝野一心,究竟積弱之邦如何好與強國對抗?強國的後盾是兵力,弱國光不過是辨論,恁你妙舌生蓮,瞧見了巍巍鐵艦,森森鋼炮,不由你不忍氣吞聲,忍錯完結。這一件二辰丸案子,交涉終局,依舊是“賠款服禮”四個字。
二辰丸交涉才終,雲南省河口、南溪等處革命黨又起事了,爲首的依舊是黃興。從越南海防地方進兵,直搗河口。一面分兵攻蠻耗、開化、蒙自等處,奪占炮臺,聲勢十分利害。究竟烏合之衆,不敵節制之師,官軍一出馬,三五仗就把革軍打散,所失地方,盡都收復。奏報到京,皇太后私念革命党屢仆屢起,都因滿漢沽恩太不均勻之故,於是降旨加恩咸豐同治以來功臣子孫。一面頒佈諮議局章程,著各省督撫迅速舉辦,實力奉行,自奉到章程之日起,限一年內一律辦齊。一到八月裏,更把憲法大綱,及議院法、選舉法要領,並議院未開以前逐年應行籌備事宜,刊刻謄黃頒給京內外各衙門,懸挂堂上,責成依限舉辦。似此切實整頓,總可消弭巨患。欲知果否太平,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一回 變出非常親王監國 入承大統兩帝兼祧
話說這一年是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北京城裏,舉行一樁非常大典禮,富貴繁華,花的錢真是如泥如水。原來上年英兵入藏,達賴喇劈避至庫倫,等到唐紹儀入藏,跟英人改訂過藏印條約,達賴還至西寧,便就上表中朝,懇請入朝。這會子經兩宮批准,許他來北京覲見。一面命地方官盛備供帳,優爲接待。光是這供帳一項,已經花掉了百余萬國帑。達賴將次到京,就命親王大臣馳往迎勞。到京之後賜居在雍和富,加封他爲“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恩遇異常優渥。京師居民爭欲瞻仰達賴慈容,紛至遝來,幾乎萬人空巷。
看官,大多人聚集之處,最易興起謠言;而遇到非常舉動,謠言尤易發生。最奇怪不過,是謠言發生之後,偏偏應有奇驗,好似起謠的人倒有先見之明似的。這個道理,照心理學家講來,就叫暗示之作用。
當下達賴到京之後,京裏頭就興起一個謠言,先由茶坊酒肆,繼至巷議街談,萬口同聲,都說兩大勢不並立,每通達賴或是班禪進京,不是喇嘛圓寂,就是至尊駕崩。曆舉康、雍、乾三朝故事爲證。如康熙朝班禪入朝,在京出痘身亡;雍正朝,達賴來京,恰遇世宗宴駕;嘉慶朝班禪入覲,又值上皇駕崩等事。口講指畫,猖言無忌。並說今回達賴在京,佛駕與聖駕,不知誰是福大?真也奇怪,此種謠言傳有半月光景,宮中忽然傳出聖躬不豫的消息。自有了這個消息後,謠言更是利害。有人說七月二十一日,眼見一個大星從西北飛來,掠過屋檐,其聲如雷,尾長數十丈,光爍爍照庭宇,至東南而隕。於是都市喧傳墜的就是紫微星,預兆很是不祥。
此時宮中傳出太后懿旨,徵召京外名醫,入宮給皇帝診治,形狀很是忙亂。偏是應徵各醫士,從宮中請脈出來,偏又說皇上六脈平和,毫無痛狀。又說請脈時光,皇上把雙手仰置御案,默無一言。案間另有一紙,書寫的都是病狀。如果叩問他病情,就要發怒;倘然指爲虛損,怒的尤爲利害。
十月初十這一日,是太后萬壽令節,德宗率同百僚往賀太後萬壽。清晨,侍班官先集於薰風門外,眼見德宗自南海步行而來,跨進德昌門,扶著太監肩頭,把兩足起落作勢,好似舒活筋骨,爲拜跪地步似的。忽見一個太監,出傳懿旨,皇帝臥病在床,萬壽節著免率百官行禮。衆文武立即遵旨輟班,瞧德宗時,早已掩面大慟了,扶了太監回宮去了。原來太后此時也正病瀉呢,太后身體很堅實,初時也不以爲意,瀉得日子久了,精神異常委頓。
這日,不知是誰,在太后耳邊,說上幾句德宗的壞話,說萬歲爺得著老佛爺病的消息,臉上很有喜色。太后怒道:“他望我死!我偏不肯先他死!”此話傳出後,都中更興起一個太後如遭不幸皇帝不獨生的謠言來。
十月十六日,尚書溥良自東陵復命,直隸提學使傅增湘陛辭。太后爲著德宗有病,未便入宮召見,遂駕臨瀛台,陪德宗就在瀛台召溥良傅增湘入見,只話得三兩語,就揮令退去。溥、傅二人退朝出外,即告訴人家道:“太后精神很疲倦,皇上顔色也很黯澹。”都人因此知道帝後的病,都很不輕。過了兩天,是十八日,忽傳太后傳旨著慶親王奕劻往普陀峪吉地察視壽宮去了。這普陀峪是太后自己預備的陵地。不意十九這一日,各禁門忽然增置兵衛,稽查出入,伺察非常,十分嚴密。有許多閹人從東華門出來淨發,昌言聖駕已崩。都人愈益恐懼,說皇上如果大行,太后定然保不祝不意靜候一日,宮中寂無舉動。
二十日,慶親王奕劻忽地匆匆返京。一到京城,不及回邸,就入宮叩見太后。太后立命草詔,立醇親王長子博儀爲大阿哥,承繼穆宗皇帝,並著醇親王載灃監國,攝行政事。奕劻奏請於詔書中加入“兼祧大行皇帝”一語,太后聽了,默不作聲,臉上頗有怒容。奕劻跪地力請,碰頭不已,太后才點頭應允,於是始傳出醇王監國之諭。
二十一日,皇后始至藏台寢宮省德宗,一進門就哭倒在地。
原來見德宗直挺挺睡在龍床上,不知何時氣絕矣!大哭而出,奔告太后。太后病已垂危,聽了此信,長歎而已。隨把吉祥轎載了帝屍,畀出西苑門,入西華門,擡向乾清宮去。這吉祥轎,形似御輦而長,專備載大行的,差不多就是古時的轀輬車。
當下皇后被發,衆太監執香哭隨,跟著吉祥轎,悲悲戚戚,才抵乾清宮,忽有一個太監形色倉皇的奔進來,口稱:“老佛爺不好了!”皇后得著此信,顧不得帝屍,率同諸閹,踉蹌奔回西苑瞧太后去了。一時總管李蓮英到來,瞧見帝屍委在殿中,語小太監道:“老佛爺就要出事了,不如先殮了罷!”於是草草殮了,納在梓宮裏。彼時禮臣持了殮祭儀注入東華門,守門的不放他進來。等到回到部裏,具好文書,再到乾清門時,殮事已經完畢多時了。按照舊例,皇帝即位數年,即營壽兆,德宗帝御宇三十四年,竟沒一個人敢議及的。這會子鼎湖既升,才有旨命貝于博倫蔔地。西陵附近舊有絕龍峪,太后曾經指給醇賢親王爲寢園,後來不知如何作爲罷論。現在倉卒之間,吉壤一時難擇,因陋就簡,就把絕龍峪改名“九龍峪”。有人說“九龍”之名很是不祥,因爲自世祖至德宗,恰恰是九世,疑於終數,於是改名金龍峪,上尊號叫崇陵。這是後話。
當下德宗大行之後,大阿哥博儀入承大統,爲嗣皇帝,醇親王載灃爲監國攝政王,攝行大政,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兼祧母后爲皇太后。這位皇太后,也是葉赫那拉氏,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慈禧太后因爲自己是西宮出身,美中終覺不足,所以必要把侄女配給德宗爲後。德宗迫于太后慈命,不敢不允,但是夫妻之間,恩情終覺平常。
德宗的寵妃珍妃,庚子年出狩時,又被太后墜井處死。回鑾之後,困處瀛台,心常鬱鬱,夫妻間更不免時占脫幅。一日兩口子不知爲了何故爭論起來,德宗一時大怒,親把皇后的發簪擲碎。此簪是乾隆朝遺物,乃是無價之珍,皇后遭此大辱,氣憤不過,走到太后跟前訴苦。太后也無多語,但叫她移居在自己別室裏。從此皇后與皇帝分宮各處,幾同離異,鎮日無事,不過以翰墨自遣而已。皇后的父親,是承恩公桂祥。桂樣父子,未嘗學問。皇后久侍慈禧太后,喜學草書,尊爲皇太后之後,曾以草法書擗窠匾聯,自署齋名爲“延春閣”。時人有詩道:
豈有諸兄筆硯供,翻從草聖學鸞龍。
延春閣上澄心紙,釵股分明染墨濃。
大內御花園之東,有一個士阜,爲了輿地家說過不宜建築,一竟廢棄著。慈禧後逝世後,太后命興修水殿。四圍濬池,引玉泉山水環繞之。殿上窗櫺承塵金鋪,無不嵌以玻璃。太后自題扁額叫“靈沼軒”,俗呼爲“水晶宮”。時人有詩道:
御花園近石廓西,靈沼軒頭榜字題。
引得玉泉三百解,光明世界現琉璃。
這都是後話。
當下太后人宮,到太皇太后病榻之前,見太皇太后不過是一時暈去。少刻醒來,兩眼瞧著衆人,意思之間,是要見新皇帝。太后命人抱進嗣皇帝,就榻前叩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見了新皇帝,臉上頗現欣慰之色。這夜,太皇太后也就大行了。時人有詩道:
玉座珠簾五十春,臨朝三度抱沖人。
扶床一見雛孫拜;定省儀鸞僅隔晨。
當下國家叠出大喪,人心異常憂懼,即由監國攝政王做主,擇定十一月辛卯日,舉行嗣皇帝即位典禮,即在明年爲宣統元年。
到了這日,滿漢文武百官,齊集殿陛,各按著班次,遵照儀注,叩見新皇帝。正這濟濟蹌蹌當兒,忽然御殿中發出一股悲哀聲音,把衆文武都唬了一大跳。留神聽時,這悲哀聲音,正從寶座上新皇帝金口中發出來的。舉目偷窺,只見新皇帝號陶大哭,涕淚滿面,把頭上戴的小小皇冠,都掀向肩上去了。
原來新皇帝才只四歲,還沒有斷乳,平時不離保傅之手,現在驟然間叫他高居寶座,踐柞爲皇,那班花白胡髭的親貴大臣,又都向他趨蹌颺拜,怎麽不唬的大哭?老子攝政王雖然扶抱著,卻因不敢正當寶座,偏在一邊,抱的很不舒服。哭了之後,又沒人哄騙,所以哭的愈益悲哀。這原是極平常事情,不意散朝之後,都人又起了一個謠言,說新皇帝登極哭泣,大是不祥之兆。都人好謠,暫且不表。
卻說新皇帝登極而後,第一件新政,就是恭上大行皇帝尊諡,皇太后徽號。大行皇帝的尊諡是“同天崇運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暗端儉寬勤景皇帝”,廟號叫“德宗”,陵叫“崇陵”;皇太后徽號是叫“隆裕皇太后”。一面頒行監國攝政王禮節,定諭旨由軍機大臣署名之制;設立變通旗制處,派溥倫、載澤等專司其事;另編禁衛軍,由攝政王親自統轄;命載濤、毓朗、鐵良充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專事訓練;因慶親王奕劻功高德茂,加恩以親王世襲罔替。
當帝、後大行,舉國皇皇當兒,安徽省又起了一樁革命大案。駐在安慶的馬炮營隊官名叫熊成基的,乘著秋操起事。虧得城中得信早,嚴爲戒備,革軍不能入城。又被兵艦上開炮夾攻,熊成基只得率衆向西北桐城、樅陽一帶退了去。官兵乘勝追襲,革軍逐漸潰散。這一回革命,又成了曇花一現。熊成基後來在哈爾賓地方被捕,死于吉林。
當下隆裕皇太后受了徽號之後,力自謙抑,雖然太皇太后遺詔中有“軍國大事,攝政王當秉承後意辦理”之語,太后卻除了調護新皇帝之外,他事一概不管。即有時攝政王舉辦之事,太后心不謂然,也不過密召入宮申斥幾句罷了。不意太后雖然如此謙讓,太后宮中的太監小德張,卻已納賄攬權,氣焰薰灼,大有步武皮硝李之勢也。可知小人實是難養呢。
大內有佛殿數座,久已曠廢,慈禧太后當國時也沒有提議修理,小德張乃慫恿隆裕太后撥款興修,報銷至二百多萬。內務府大臣奎樂章,知道報銷的太不實在,上章自請處分。太后爲此事經手的是小德張,默然不問。小德張又請款修理英華殿,預備太后禮佛。這英華殿在壽安宮之北,還是前明所建,殿中有菩提樹七株,採擷菩提子爲念珠,宮中自皇太后以下,都來拈香。時人有詩道:
英華殿群舊時基,七樹菩提貫若桑。
歲歲園官來進奉,黃縧百八綴牟尼。
後來隆裕太后服闋,照例須換青轎改坐黃轎,制轎費至七十多萬,也是小德張經手的。此外如大行太皇太后奉安時之紙紮人馬、殿陛鑾駕等物,報銷到一百多萬銀子。中元竟恭造的大法船一隻,長有十八丈有奇,寬至二丈,船上樓殿亭榭,陳設悉備,侍從篙工數十人,高與人等,都是穿真衣的。其餘殿陛陰森,神佛巍坐,旁立鬼判,狀極猙獰。中堅十丈高桅,懸一黃緞巨帆,上寫著“普渡中元”四個大字,更有無數紅燈,圍繞船外,在東華門沙灘地方焚化,這一項報銷也有數十萬,都是小德張一個兒經手。
總管李蓮英,自太皇太后大行後,隔不上幾時,也就病死了。宮中發見了一大注藏金,據說就是李總管遺下的。小德張要據爲已有,太監李義春不肯答應,兩個兒先是爭論,繼至扭毆,結下了大仇。群閹都代李義春危險;果然隔不上一月,就有景運門值班大臣,查見太監李義春潛入中和殿,竊取隔扇上銅什件之事,奏交大理院審辦。經刑科四庭訊明,查太監混入西華門內,至中和殿行竊銅什件等物,律無治罪專條,擬依偷竊大內乘輿服物者,絞立決例,減一等,擬流三千里,交順天府尹定地,發往配所,收入習藝所,工作十年,限滿釋放。奉旨依議。即此一端,就可以知小德張的勢焰了。
民國成立後,清室移居頤和園,大內所存珍寶,由妃嬪閹監輩瓜分。小德張分得慈禧後珠履一雙,此履四圍均以極大珍珠鑲鏤,系武進盛宮保所進獻,從前購辦時,並宮門費耗去七十萬銀子。小德張持出來求售,索價五十萬元,有某英人還價二十萬兀,小德張以所差太多,還不肯脫手。不過此時樹倒猢猻散,小德張也頗謹飭改過了。這都是後話。
當下小德張仗著太后聲勢,招權納賄,暢所欲爲,朝中大臣也頗有與他聯絡通聲氣的,小德張乘間在太后跟前,也頗持朝臣短長,太后面子上總是不置可否。有時暗暗嘉納,卻就要召攝政王進宮問話了。一日,小德張入侍太后,閒談中間,又說及了朝臣,小德張道:“現在軍機大臣裏,只有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很是靠不祝前兒崔半仙在他家裏算命,推到袁世凱年庚,說是貴不可言,大有九五之望。袁世凱非但不斥駡崔瞎子,倒反賞了他二十兩銀子。即此一端,他的不臣之心就可見了。王爺大人忠厚,這件事太后倒不能不斟酌一二。”太后道:“沒有的話。袁世凱是老祖宗識拔的人,老祖宗何等聖明!要果真是叛逆,哪里逃的過老祖宗兩個眼珠子?再者王爺雖然年輕,欠閱曆,卻還有慶親王等一班老臣呢!”小德張道:“他果能如是最好。只是老佛爺從前,也吃那廝蒙蒙蔽了。戊戌年頤和園告變的事;倘不是那廝主張,先萬歲爺也決不會吃這許多年的苦。庚子拳匪之亂,也決不會起了。明是那廝蓄意挑撥,老佛爺母子有了惡感,好備自己於中取利。現當主少國疑當兒,袁世凱在朝,恐非宮廷之福。太后想罷,一個人至親骨肉莫如弟兄,外人不知的事,自己弟兄總無有不知的。現在奴才抄著袁世凱兄弟給他的一封信,太后一瞧就知道了。”說畢呈上。太后接來瞧時,只見上面寫的是:
四兄大人尊鑒:兄弟不同德,自古有之,歷歷可考者,大舜,周公,柳下惠,司馬牛是也。聖賢尚有兄弟之變,況平人乎?誦《棠棣》之詩,即必隕淚,弟甯無兄弟之感哉!对姟冯叄骸值荇]于牆,外禦其侮,況有良朋,蒸也無戎。’此乃常人、常事、常情。若夫關於君父大義,兄弟亦相濟,難也。蓋德同即相濟,德異即相背。大舜,聖人也;周公,亦聖人也。舜之容象,周公之誅管蔡,舜與象,骨肉私親無必誅之理。管蔡乃國家公罪,周公以大義滅親.不妨也。吾家數代忠良,累世清廉,至兄而大失德。二十年來,兄所爲之事,均背先母之約,朝中彈劾兄者,四百餘折,痛言兄之過惡。兄撫心自問,上何以對國家?下何以對先祖?母親在世日,諄諄告戒吾兄,而兄置若罔聞,將置慈訓于何地乎?兄能忠君孝親,則吾兄也;不能忠君孝親,非吾兄也。弟避兄歸裏,於茲二十年。前十年尚或通信,後十年片紙皆絕。今關乎國家之政,先祖之祀,不能不以大義相責!兄顯達後,一人烹鼎,數人啜汁。然弟獨處僻壤,始終未敢問津。兄總督也,弟匹夫也,兄固不加愛于弟,弟亦不敢妄邀吾兄之愛。弟挑燈織履,次晨市之助爨,雖然清苦,猶榮于顯達。爲人指責曰:某人之愛弟也!某人之爪牙也!弟實不取焉!弟視大義如山嶽,等富貴於浮雲!惟謹守父母之遺訓,甘學孟節,老于林下。已亥春,弟曾親上供護理河南巡撫景月汀中丞,析轉稟榮相曰:‘朝中無人能制兄者,恐將來尾大難掉,莫若解其兵權,調京供職。正所以保存功臣之後,其官昭昭,如在目前!今日而後,願蒼天有功,先祖有靈,兄能痛改前非,忠貞報國,則先祖幸甚!闔族幸甚!臨箋淚揮,書不盡言。
欲知隆裕太后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二回 患足疾項城歸隱 依憲法皇帝親戎
話說隆裕太后瞧畢之後,毫不在意,把小德張抄的信擱過一邊,半語不發。忽一個太監入奏攝政王進來請安,現在宮門候旨。太后道:“宣他來。”太監應著出去。一時宣入,行過禮,攝政王回道:“祟陵工程,自應恭照惠陵規制,已派載洵等馳赴西陵金龍峪地方相度形勢,察看規模。景皇帝梓宮奉移山陵,先擬暫安在西陵粱格莊行宮。暫安日期,已由欽天監選定,是宣統元年三月十二日。照理皇上自該親往恭送,但是皇上尚在沖齡,銜哀遠出,似非所宜,這件事還請太后旨意。”
太后道:“暫安梁格莊,究不比永遠奉安!那時我去了就是。皇帝太小,不必同行。崇陵動土吉期可曾選定?”攝政王先應了一個“是”,然後回道:“動土吉期,已著欽天監於二月十五日以前選擇了。”太后道:“景皇帝神牌升袝典禮,是不是候山陵永安奉安後,再事舉行?”攝政王道:“臣已計算過,梓宮暫安梁格莊,距永遠奉安之期,爲時尚遠。倘必俟永安山陵後,才行升榭,歲月稽遲,實不足以昭誠敬,現在擬一個通融辦法,先將神牌袝升於奉先殿裏,俟將來永遠奉安禮成之後,再行升袝太廟,景皇帝神庫牌,已命奉先殿神庫擇吉恭制了。”太后道:“這麽辦很好。你此回把陵差委了載洵,載洵年紀太輕,須要囑咐他諸事小心,工程須慎重驗看,經費須核實報銷,知道麽?”攝政王應了兩個“是”。太后道:“我問你一句話,袁世凱近來作事如何?有人說他心懷叵測,你也有所聞見麽?”攝政王道:“袁世凱膽大妄爲,心術很不正大。”太後道:“心術不正的人,須早早防他一步!”攝政王應了兩個“是”。見太后沒甚吩咐了,才退出宮來。並不回邸,徑赴軍機處,見各大軍機均已退值,僅有幾個章京,還在那裏伺候。
攝政王隨命貼身太監,把慈禧太后留中的各奏摺取來閱看。一時取到,翻閱了幾個,沒甚要領,忽見一個是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奏請聯美的密折,不禁聚精會神,一行一行瞧去。只見上面說的是“今專使抵美之日,星軺蒞止,東鄰氣象,頓然改觀,北美合衆國之邦交,益加親密。美國大總統復招我專使,告以擬派遣大使使駐中華,確認我爲完全自由之國,尊重我完全自主之權。美國先提倡此議,各國當無不遵守之,此實假我以圖強之機也。凡稍識時務者,莫不慶外交之發達,喜前途之有望,在我斷無拒絕之理。且美國當庚子之亂,對於各國,宣佈保我主權,而不得利我土地。及日俄戰爭,又通告各國尊重我主權,限定戰鬥區域。前月,日美互換照會,仍多方援助,美之爲我謀者,亦可謂力顧大局矣。茲復擬派遵大使,宣示各國,認我爲大國,尊我有完全自主之權。我若拒而不受,或受而不答,是自以爲非大國也,是自認爲無完全自主之權也。五洲士庶,其謂我何?如遣派大使,有宜先考究者四端:一曰許可權。各國近世之通例,大使許可權與公使無異,所頒敕書,均請旨遵行,商承外務部辦理。即特派專辦一事之全權大使,亦須請旨批准,從無專擅之例;一曰禮節。大使呈遞國書,應經一等官用列車迎之,中國已以黃絆轎待公使矣,大使雖得招宴國君,然許赴與否,仍由國君自定。國君須派員答拜大使,此等禮節,無傷國體;一曰使才。中國歷任使節,多非專門,近來陸續遴選人才,漸趨一軌,大使責任較重,選擇尤不可不精,必須心地純正,優於中外學問。又閱曆較富,職望較崇,明白中外大勢,諳熟本國之政治習尚者,方爲合格;一曰經費。各出使經費,近年尚有貯蓄,將來實行加稅,收入增多,如先遣駐美大使,每年不過增費四五萬金,將來陸續派遣日英法德俄五國,常年經費,僅須用三十萬金內外,現存經費,大約可敷。至大使館建造費,當另籌之”等語。
原來庚子拳亂賠款,北美合衆國持“親善”主義,決議減收退還。駐美欽使伍廷芳報告美外部詢問該款退還後如何使用,如何接收,應否分期遞減?於是袁世凱奏請特簡唐紹儀爲專使,致謝美國。唐紹儀到了美國,公事貌畢之後,往謁新選大總統塔夫脫。塔氏道:“此回專使來美致謝,具見盛情,且另有一番美意,我美全國人民爲之感動,所可喜者,中美邦交,當由此益加親密。且現任大總統對待中國的政策,與余同一宗旨,所望中國力求治理,數十年後,成爲全球最強之國,美國自當盡力協助。倘有謀不利於中國的,餘當設法阻止,以助中國之發達。余以明年三月接任,政策注重外交,中國所派的公使,較各國尤爲重要。余意擬彼此改派大使,未審貴國意見如何?”唐紹儀立即電告外務部。袁世凱於是密建聯美之策,乘間獨對,痛陳外交情狀。慈禧太后甚韙其議。這件事軍機各大臣,除慶親王外都不曾知道,攝政王本也略有所風聞,所以奉到太後面諭,立刻就調閱密折,果見此種國家大事,竟不與樞密商酌,其大膽妄爲、目無同列可見!當下攝政王手執朱筆,正欲擬旨,忽太監遞上一個奏摺來,揭開瞧時,卻是袁世凱因現患足疾,請假十日的事。攝政王笑道:“巧極了!”遂用朱筆書了一道旨意,道: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蒙先朝擢用。朕登極之後,復與殊賞,正以其才可用,使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疔,以示朝廷體恤之意。欽此。
這一道旨意發出之後,便降旨命那相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命梁敦彥署理外務部尚書。似此疾雷勁雨,恁你一世之雄,也難先期防備!袁世凱究竟高人一等,接到此旨,毫無恚怒狀態,入朝謝了恩,立刻攜眷南行,回到河南故里,辟別墅於彰德府北門外洹上村,蒔花種竹,壘石浚池,題額叫“養壽園”。嘗同二三知己,酌酒賦詩,逍遙其間。世凱自題別號叫“容庵”,其詩是:
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象新,
牆外太行橫碧障,門前洹水喜爲鄰。
風煙萬里蒼茫繞,波浪千層激蕩頻,
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早洗帝京塵。
背郭園成別有天,盤飧尊酒共群賢,
移山繞岸遮苔徑,汲水盈池放釣船。
滿院蒔花媚風日,十年樹木拂雲煙,
勸君莫負春光好,帶醉樓頭抱月眠。
連天雨雪玉蘭開,瓊樹瑤林掩翠苔,
數點飛鴻迷處所,一行獵馬疾歸來。
袁安蹤迹流風緲,裴度心期忍事灰,
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隨野鶴去尋梅。
人生難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論交想鮑叔,赤松未遇愧留侯。
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
日暮浮雲莫君問,願聞強飯侶初不。
昨夜聽春雨,披蓑踏翠苔。
人來花已謝,借問爲誰開?
樓小能客膝,簷高老樹齊。
開軒平北斗,番覺太行低。
世凱又嘗同乃兄世廉,弄小舟,聽鶯觀魚。世廉披蓑垂綸,世凱持篙立船尾,故爲淡泊自甘不求聞達的態度,其實沉機觀變,沒一刻忘情政海呢。暫時按下。
卻說軍機處自退出了袁公,便少了個攬權喜事之人,氣象頓時變爲沉寂。因爲領袖大臣奕劻,上了年紀,不喜多事。世續素性好靜不好動。張之洞少了袁公個好伴儻,便不能夠奮發有爲。鹿傳霖素來是看風使帆慣了的,大衆既多沉靜,自己也未便多言。那桐是新進晚輩,更不敢越分妄爲。所以這年年底,政府中竟無新奇事迹可紀。
次年就是宣統元年己酉歲,才開得新年,就有御史謝遠涵奏參郵傳部尚書陳譬“虛廉國幣徇私納賄”等款,內有“陳譬於訂借洋款,秘密分潤,開設糧行,公行賄賂”等語。監國攝政王立派大學士孫家鼐、那桐秉公查辦。孫、那兩相,不敢怠慢,便就不動聲色,按款密查。不多幾日,早已查明復奏,大旨說是“陳譬於訂借洋款,秘密分潤,開設糧行,公行賄賂各節,雖屬噴有煩言,究未指有確據。惟開支用款,頗多糜費,前後所調各員,不免冒濫”等一派都是出脫的話。監國大怒,立降上諭道:方今時事艱難,該尚書責任綦重,自應整躬率屬,於用人理財力求實際。現據查明各節,實屬有負委任,郵傳部尚書陳譬著交部嚴加議處。郵傳部員外郎金恭壽,候補小京官王守爵,卑鄙委瑣,迹近營私,均著均行革職。民政部員外郎丁惟忠以曾經被參,奉旨撤差人員,未至數年,復臥今職,較前尤招物議,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餘著照所議辦理,該部知道。欽此。
過不到兩日,吏部議復上來,請將陳譬即行革職。監國准奏,旋命徐世昌補授郵傳部尚書。
此時監國攝政王勵精圖治,每日朝晨五時即進養心殿,批閱章奏,無論是否緊要,總要從頭至尾,瞧完卷才歇。八時,召見樞臣,並京外臣工,還苦日不暇給。諭令內監奏事處,每日將本日所進章奏,送至公所,以便隨時詳細批閱。又因前在軍機任內,素知各省與軍機處往來電報,皆關機密要政,特諭每日調取軍機處全份電報,詳細瀏覽。倘在未臻妥善之處,次日,軍機入值時,必再三垂詢,指示辦法。
這日,召見軍機,商議了好些要政,先與軍機大臣談論用人的事,監國道:“現在時事艱難,需才佐治,在朝廷原不惜重祿勸士,破格用人。奈京外各衙門,近來於縷辦要政,奏調人員,請加經費,都未能綜核名實。有以微員而膺不次之擢,也有以一人而兼多處之差,究竟所薦的未必皆奇特之士,所用的實不免奔競之人。近年新設衙門,新建省分,往往多坐此弊,冒濫虛麽,真是惡習!你們想想可有甚好法子,可以除掉此弊?”奕劻道:“此種惡習,一時斷難革除盡淨!挽救之法,只有著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撫,嗣後需用人員,不論是奏調,是咨調,均先由吏部切實考核,官階履歷,件件相符,再准發往。
那兼差支薪的事,也責由該管長官,切實裁汰。各衙門官員薪費,並著核實厘定,不准漫無限止。如果實心辦去,未始不可挽救一二。”監國點頭嘉許,隨命擬旨實行。張之洞奏道:“修訂法律,大臣奏呈的刊案草案,當經憲政編查館分咨內外各衙門討論參考。現在學部及直隸、兩廣、安徽各督撫,先後奏請將中國舊律與新律詳慎互校,再行妥訂。也經奉旨令修律大臣會同法部詳慎斟酌;修改刪並,奏明辦理。但是上年所頒立憲籌備事宜,新刊律限於本年核定,來年頒佈,事關憲政,似不容稍事緩圖,懇旨催促修律大臣會同法部迅遵前旨,克日修妥進呈。”監國道:“此事我已再四思維,中國素重綱常,故于干犯名義之條,立法特爲嚴重。現在寰海大通,國際每多交涉,原不宜墨守故常,但只可采彼所長,益我所短。若將數千年聖帝明王兢兢保守的倫常大義,悉數棄掉,那就與修律本旨離的太遠了!”張之洞應了兩個“是”。隨擬上諭稿進呈,監國覽過,也就鈐章發出,衆軍機大臣都各簽了名。
看官,頒佈上諭,須由攝政王鈐章,軍機大臣簽名,這是監國以來的新例。監國又命擬旨宣示朝廷一定實行預備立憲,軍大臣退值之後,監國傳諭召見籌辦海軍王大臣。一時召人,卻是善耆、載澤、鐵良、薩鎮冰四個,各接儀注見過禮,先詢問了幾句籌備情形,由薩鎮冰一個兒回奏,監國頗爲嘉許。隨面諭道:“重興海軍,重在寬籌的款,經費既定,其餘各事,均可依次設置。其中以常年經費,尤爲要著。汝于海軍上閱曆素深,且于南北洋一切情形,尤爲熟習,究竟各省水師與現議海軍,如何通並,也應預定,俾將來成立起海軍始基來,得免疏虞。務當與肅親王等悉心籌畫,據實奏聞,別負朝廷的倚任!”
籌辦海軍大臣退後,即召見各部尚書,面諭農工商部尚書道:“各省現設的農務局及農官等,必與農民時相接洽,才能研究地質土宜,以及種植培養灌溉各法,逐漸改良,於農業前途,始得實收效果。那麽農務人員,務以樸實爲主,絕不容有官場習氣,要有了官場習氣,小民畏避他都不暇,如何還能夠求農事進步呢?嗣後各省農官,如有犯以上情弊的,即當嚴加懲處!”又諭外務部尚書道:“近來辦理外交人員,每以易叢民怨爲慮,但果能不損主權,何來訾議?倘一味將就了事,就是百姓不說什麽,遺禍也很不小!”召對完畢,天已近午,監國方才命駕回郏賢王當國,萬象維新,朝野臣民,無不額手稱慶。偏偏有一個不識時務的強項總督,諤言驚世,飛電痛陳立憲利弊,並以一官相拼。此臣是誰?原來卻是陝甘總督升允。監國大怒,立命軍機擬旨道:前以預備立憲,系奉先朝明諭,朕御極後復行,申諭內外大小臣工,共體此意,翊贊新猷,毋得摭拾浮言,淆亂聰明。乃陝甘總督井允,前奏請來京面陳事宜,當經電諭盡可由折電奏陳,原以新政繁巨,不厭詳求,內外大臣如有所見,不妨隨時條陳,以資采擇。茲提該督奏陳立憲利弊,並即懇請開缺,迹近負氣,殊屬非是。本應予以嚴懲,姑念該員外任封圻,尚無大過,著照所請即行開缺。欽此。
時宣統元年五月初六日也。到了五月廿八日,又特定皇帝自爲海陸軍大元帥之制,特降朱諭道:前經憲政編查館奏定憲法大綱,內載“統率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等語,已奉先朝旨頒行,朕今欽遵遺訓,茲特明白宣示,即依憲法大綱內所載,朕爲大清帝國統率陸海軍大元帥,並敬符我太祖太宗肇其鴻業親總六師之制,以振我軍人尚武圖強之心。並著先行專設軍諮處,贊佐朕躬,通籌全國陸海各軍事宜,即著貝勒毓朗管理軍諮處事務。惟朕現在沖齡典學之時,尚未親裁大政,所有朕躬親任大清帝國統率陸海軍大元帥之一切權任事宜,于未親政以前,暫由監國攝政王代理,以合憲法。至一切應如何定擬籌辦事宜,即著軍諮處隨時妥酌奏請施行。將此通諭臣民知之。欽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三回 汪兆銘行刺被捕 孫洪伊請願未成
話說這一年新舊政務,忙亂異常。孝欽後,德宗帝梓宮兩次奉安,神牌兩次升拊。此外新政中如籌備海陸軍,派遣載洵、薩鎮冰巡視沿江沿海各省武備,旋至歐洲各國考察海軍;頒行資政院章程,各省諮議局開議,降諭詰誡議員及各督撫,江蘇創辦南洋勸業會,特派張人駿爲會長;頒行清理財政處各項章程,定出丁憂人員,無論滿漢,一律離任守制的新章;申諭禁煙辦法;欽准地方自治;又命載振往日本,戴鴻慈往俄國,答謝派遣專使來送梓宮的盛意。
在外交上,新訂的條款,就是與日本交涉的五大案。日本在東三省地方,因安奉鐵路改築的事情,自由行動,交涉幾至決裂,經外務部費盡心機,才並吉長借款契約等五大案,一齊議結。又有兩起查辦案子:一起是查辦督辦津浦鐵路大臣呂海寰,爲失察局員李德順營私舞弊,開去差使;一起是查辦直隸總督端方,爲恭送孝欽後梓宮當兒,令人在隆裕皇太后行宮外攝影,恣意任性,不知大體,下部議革職。那大員裏頭,卻又凋謝了張之洞、孫家鼐兩位,都各贈官賜諡,備極榮哀。
一年易過,又是新春。這一年是宣統二年歲次庚戍,不意正月裏就出了兩件大亂子,監國異常憂悶。一件是廣東新軍與巡警交鬥,革命黨乘機起事事情。先是軍二標與警兵口解起釁,繼因統帶官不准放假,一標營兵首先鬥鬧,統帶官劉雨沛唬得躲避了開去。營兵見統帶逃走,膽子更大,哄鬧得更爲利害。
革命党倪映典就乘機煽惑各員,希圖起事,當衆昌言,不如下一個根本解決的爽快辦法,推翻滿清,一勞永逸。防軍得了信,立時挾槍馳至,開槍轟擊。戰鬥多時,新軍大受夷傷,被格斃二十八名,捕獲正法十一名。先後捕去党人四十餘名,官軍方面,也傷掉一標一營隊官胡思深,二營隊官宋殿魁,二標二營隊宮李錚來,並軍士多名。這一次革命,又遭失敚一件是川兵入藏,達賴喇嘛遁入了印度去。當下監國與衆軍機大臣商議了一會子,命擬旨把廣東新軍各官分別斥革懲辦;一面降旨革去西藏達賴喇嘛名號。其辭道:
西藏達賴喇嘛阿旺羅布藏吐布丹甲錯濟寨汪曲卻勒朗結,夙荷先朝恩遇,至優極渥!該達賴具有天良,應如何虔修經典,恪守前規,以期傳衍黃教。乃自執掌商上事務以來,驕奢淫佚,暴戾恣睢,爲前此所未有!甚且跋扈妄爲,擅違朝命,虐用藏衆,輕起釁端。光緒三十六年六月間,乘亂潛逃,經駐藏大臣以該達賴聲名狼藉,據實糾參,奉旨暫行革去名號,迨達賴行抵庫倫,折回西寧,朝廷念其遠道馳驅,冀其自新悛改,飭由地方官隨時存問照料。前年來京展覲,賜加封號,錫賚駢藩,並于起程回藏時,派員護送。該達賴雖沿途逗留,需索騷擾,無不量予優容,曲示體恤,寬既往而策將來,用意至爲深厚!
此次川兵入藏,專爲彈壓地方,保護開埠,藏人本無庸疑慮。
詎該達賴回藏後布散流言,藉端抗阻,誣詆大臣,停止供給,疊經剴切開導,置若罔聞。前據聯豫等電奏,川兵甫抵拉薩,該達賴未經報明,即於正月初三日夜內潛出,不知何往,當經諭令該大臣設法追回,妥爲安置,迄今尚無下落。掌理教務,何可叠次擅離?且查該達賴反復狡詐,自外生成,實屬上負國恩,下辜衆望,不足爲各呼圖克圖之領袖!阿旺羅布藏吐布丹甲錯濟寨汪曲卻勒朗結,著即革去達賴喇嘛名號,以示懲處!
嗣後無論逃往何處,及是否回藏,均視與齊民無異。並著駐藏大臣迅即訪尋靈異幼子人,繕寫名箋,照案入于金瓶掣定,作爲前代達賴喇嘛之真正呼畢勒罕,奏請施恩,俾克傳經延世,以重教務。朝廷彰喜癉惡,一秉大公,凡爾藏中僧俗皆吾赤子,自此次降諭之後,其合遵守法度,共保治安,毋負朕綏靖邊疆維持黃教之至意!欽此。
這兩件事情,方才辦妥,山西湖南兩省的警報又至。山西是交城、文水兩縣人民爲了禁煙的事暴動;湖南是長沙饑民爲了米貴的事暴動,焚毀巡撫衙門及教堂、學堂。山西爲的是黑飯;湖南爲的是白飯,都不過是口腹細故。監國覽過電奏,分別降旨辦訖,兩處官吏都受了很大的處分。
在監國辦理庶政,總算憂勤惕厲,對得過國家,對得過人民。不意,國民中偏還有人跟他大大不答應,定要把他置諸於死地。此人姓汪,名兆銘,字精衛,是革命黨中著名人物。謀建共和,志存暗殺,攜帶炸彈來京,想把攝政王炸爲墨粉,借這一炸之威,警醒國人立憲迷夢。機事不密,被官吏拿捕了去。
這汪精衛真也利害,到了法庭,侃侃直供,一字不諱。究竟預備立憲時代,似這麽政治重犯,只判了個永遠監禁之罪。
人民救國,志願偏是不同;方法也偏是不同。有用暗殺革命等激烈手段的;也有用伏闕上書等穩健手段的。不能說用激烈手段是救國,用穩健手段便不是救國,此話從何說起?原來直隸各省諮議局議員孫洪伊等,上年冬季,已經聯名上書,請願速開國會。彼時監國諭以俟將來九年預備業已完全,國民教育普及,然後毅然降旨,定期召集議院。孫洪伊因請願未成,未肯就此罷手,馳書各省,再事進行。到了此刻,聯合了各省旗籍各代表,爲第二次的請願。其辭道:竊上年冬間,某等伏闕上書,籲請速開國會。蒙溫旨慰請敦勉,跪讀之下,感激涕零!某等同具天良,苟時勢尚可支援,救國尚有他策,亦安忍瀆于陳君父之前,致重貽宵旰之累?惟是細繹朝旨,于憲政期於必立,國會期在必開。其所以審慎圖維者,實因籌備之未完全,國民程度之未劃一,且謂資政院可爲國會之基礎,故仍期以九年。然某等之所以謂國會不可不即開者,亦正因籌備之不完全,國民程度之不齊一,資政院之性質,尚未明瞭耳。今謹將其理由,爲我皇上縷陳之。
一曰欲憲政籌備之完全,不可不即開國會也。夫有國會然後可以舉行憲政,無國會則所謂籌備皆空言。此官驟聞之,似近於激,然證以近兩年來之政治,實不爲誣。內而各部,外而各省,其籌備憲政,大率真誠之意少,敷衍之意多。觀其報告,燦若春華;按其實際,渺如風影。兩年之情形如此,推之九年可知!所以然者,因無國會以立於其旁,則人民與官僚聲氣隔閡,其始也;則行政官不能借重全國人之研究,以決定其施政方針,其繼也;則因無國會以編訂法律法規,一切政治無所遵守,其終也。因無國會以爲法律上之糾問,則行政官所負之責任,究屬有名而無實,有始而無終。夫朝廷之所以三令五申,皆促籌備憲政者,豈非出於治國安民之至誠?若如今日官僚之奉行不力,則國家因籌備憲政,而較之前日財力更困,元氣更傷!是吾國日日言籌備,而憲政之利未收,害已先著也。且考各國憲政之成立,惟英國由於自然之發達;其餘各國,大率模仿英國,並無所謂籌備之時期,而不聞各國以此致敗者。良由立憲制度,首重機關完備。去其一而取其一,則運用不靈,反以取禍。惟模仿其全體,則有百利而無一害。人之幾經參酌而後得者,而吾國可以頃刻吸收之。稍涉遊移,即危國本!夫吾國今日爲憲政萌芽時代,即今國會組織,未盡適宜,亦應屬有之情實。而國會一日不成立,即籌備一日不完全,此必然之勢。然則吾國惟其欲籌備憲政,亦當速開國會也。
一曰欲國民程度之劃一,不可不即開國會也。夫國會者,所以演進國民之程度。若不開國會,即人民程度,永無增進之日。今以歐美人民之程度,衡吾國民,誠見其不及。若以吾民之程度,參與吾之國會,何遽見其低?夫一國務有特別之歷史政治風化,即各有其肆應之能力。既不能強彼以就此,更何容抑己以揚人?且國會制度者,非盡人而參與國政之謂也。世界無行普通,選舉之國家,必有限制之資格。吾國資政院、諮議局之選舉,即系此種限制制度也。於千萬人民中,擇其少數有程度者,畀以選舉權;又於千百人民中,擇其少數有程度者,畀以被選權。國家既限制之於前,而猶謂其程度不足,是矛盾其法令也。況國會將來被選之議員,其大半必系曾有官職有資望者,並非純系齊民。不過因其爲人民所選出,而混稱之,曰人民而已。例如現在各省諮議局之議員,以在籍之職員爲最多。
其在本籍爲士紳爲人民;在他省即爲官吏。前既受朝廷之錄用,後更邀鄉議之推崇,其程度豈反遜于泛泛之官吏乎?其次則以其有新智者爲多,此種人才,朝廷近來亦常破格錄用,各部院各新政衙署,無不紛紛調用,委以重權,豈一旦置之國會中,即慮其程度之不足耶?故以議員概視爲人民,因人民程度不及,而並謂議員程度不足者,吾儕小人,不樂聞也!至各全體議員中,雖不無少數之濫竽,然憲政者多數取決之政治也。少數人程度不足,于事何傷?即如全國官吏又豈能人人稱職乎?
夫專制國之人才,專投身于官吏;立憲國之人才,則分佈於朝野。歐美各國,無不如此。若以專制國衡鑒人才之法,施之於立憲國,則所失多矣!且求智識程度之劃一者,爲多數國民言之,其收效在於二十年後之教育;求智識程度之較高者,爲少數國民言之,其發端在於現在之政治。謂中國亟宜擇民間之優秀者,許其參政。其多數之國民,一面普及之以教育,一陶熔之以政治,庶幾並行而不悖。若待人民程度之劃一,而始開國會,是無其時!然則吾國今日,惟其欲培養國民之程度,亦當速開國會也。
一曰資政院不能代國會之用也。夫資政院,爲上下兩院之基礎,近於各國一院之制。然細察其性質,又與國會迥殊。君主不負責任爲立憲齊擁戴元首之良法,而資政院與大臣有爭執時,則恭候聖裁。道仍以君主當責任之沖,而大臣逸出於責任以外,行政官不兼議員,亦立憲國之良法。而資政院議員,則有各部院司員,是仍爲行政立法混合之機關。況總裁副總裁,較之議員品秩特崇,尤與行政部院之常屬無殊。夫國家頒一法令,立一機關,先視其組織之若何,許可權之若何,而後效力,因之而生差異。今資政院之組織與許可權皆不相融洽,既不利於人民,復不利於官吏!竊恐開院後,將釀成朝野兩派之衝突,行政官吏無所適從,冰霜所兆,識者憂之!故朝廷既欲實行立憲,必自罷資政院而開國會始。按以上所陳各節,實與去年冬間所頒之諭旨,精神隱合,想在聖明洞鑒之中!抑某等更有請者,方今國中輿論混淆,多有不悉朝廷股殷圖治之苦衷,而懷觖望。或爭路爭礦,或拒借外款,或攻擊官僚,亦恒有走於狂熱昧於事實之弊。甚或主持輿論者,亦以偏激挑撥之慣技,邀譽於社會。而社會靡然從風,而涵濡於澆滴之輿論中,而不能自拔。衆喙爭鳴,公理湮晦,不獨朝廷熒其聽視,即士大夫亦幾幾不敢與聞國事。危象至此,亦由於無國會以統一輿論、訓練輿論之故也。蓋專制國無人民參與政治之機關,故輿論散佈於社會。立憲國有之,故輿論彙歸於國會。輿論散佈於社會,故無統一無訓練,其是非淆亂宜也。輿論彙歸於國會,則主持輿論者,事事受法律之節制,有一定之軌線。是以定國家之大計,供政府之採納。至如國會以外之人民,因有國會聳立于國中,有百千議員參與國政,有確定之責任內閣,彼自不能橫倡浮議,鼓動風波。觀各國當未立憲之時,輿論披猖。既立憲之後,民安,職守,即可知此會中之妙用。夫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者,因盛世無可議之由。若國會既開,庶人亦可不議,因有議員代表庶人議政也。吾國近來當道見國中民氣稍激,深恐開國會之後,人民據有機關,更難遏抑。此種謬見,恰與世界治理相反。夫英法兩國,前日人民要求立憲之時,革命大起,歲無寧日。日本人民當明治初年,亦屢次幾成革命。今日英法日本之人民,其皆各守法令,各盡職務。何也?國體己定,民心已安,亂機無由生耳。倘吾國能步趨各國之成規,急以國會範圍民心,則國家安榮,翹起可待!萬一再因循不決,則民情日鬱,恐日後雖欲定立憲二字,收拾民心,已無及矣!某等觀近今來各省兵變民變之事,至十數起。天下騷然,遇事發難,雖一時暫歸於撲滅,終有鋌而走險之時!朝廷若無雷霆之舉動,以昭蘇薄海之生機,恐人心一去不復回,國運已傾而莫挽!大勢滔滔,何堪設想?近來人民竊竊私議,課吾國歷代傾覆之危機,與世界各國滅亡之原因,吾國今日,皆已備具,恐國事從此已矣!某等驟聆之,痛恨此種不祥之言。而一轉念間,神魂又未免爲所攪亂,覺前途一切之慘豫,時懸懸於夢寐中。故今日不得不妄陳聖聽,伏願我皇上念祖宗付託之重,體先帝求治之懷,祛屏浮言,從速頒佈國會之詔,以國家之安危,與四萬萬人共之!則某等冒犯忌諱,身膏斧鉞,亦所甘心!國家幸甚!宗祖幸甚!
監國覽過之後,也頗動容,因事情重大,隨批交會議政務處會議。
五月十八這一日,各大臣齊集會議政務處,先由軍機大臣那桐開言道:“今兒是議請願國會的事情,須將摺子請諸公一閱。衆人都應了一遍“是”。候了許久,卻並不見有摺子取出,一時慶王奕劻駕到,衆人迎著。奕劻一進門,就道:“我來遲了一步,你們會議得怎麽樣了?”那桐道:“本該請諸公閱折子,因王爺沒有到,未曾交出。”奕劻即命將摺子交閱。傳閱未半,奕劻道:“我家裏有事,要先走一步。此事該如何辦理,且俟衆位議過了,再復奏吧!”衆人都應了一遍“是”。奕劻才待動身,忽見一人越衆而出道:“王爺且慢,章京還有話告稟!”奕劻住了腳瞧時,見這發言的乃是新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吳侍郎吳郁生,隨道:“侍郎有何見教?”吳鬱生道:“立憲之舉,原是朝廷曠蕩洪恩,國會該早開,該遲開,上頭自有權衡,豈容臣民妄瀆?所以章京已把諭旨稿底擬就,呈請王爺示下”說著,就靴統裏摸出張字兒來,奕劻也不用手來接,笑道:“大見很不錯,請交給肅王爺等斟酌就是。恕我家裏有事,不及領教了!”說畢,頭也不回,向外去了。吳鬱生一個沒意思,兩頰上頓時覺得熱辣辣地,只得把稿底交給肅親王善耆。衆人見吳鬱生這麽沒眼色,不禁都暗暗好笑。當下善耆接來瞧時,見上寫著:
據都察院奏代遞諮議局議員孫洪伊等,並直省旗籍各代表等,呈請速開國會一折,披覽均悉。速開議院一事,上年十二月間,據直隸各省諮議局議員等聯名呈請,已經明白宣諭,俟九年預備完全,國民程度普及,必毅然降旨,定期召集。朝廷慎重圖維之意,無非願我臣民勿騖虛名而隳實效。本年復經憲政編查館奏派妥員分起前赴各省,按照籌備清單,認真考核,並飭各省將籌備事宜應需之示,詳加預算。本日復面詢各衙門行政大臣,詢謀僉同,皆奏稱按期次第籌備一切尚未完全等語。
朕仰承先朝付託之重,俯念臣民呼籲之殷,夙夜孜孜,深願憲政早一日成立,即早紓一日憂勞,亦何所靳於議院耶?惟思國家至重,憲政至繁,緩急先後之間,爲治亂安危所系。論議院之地位,在憲法中只爲參預立法之一機關耳。其與議院相輔相成之事,何一不關重要,非盡漢院所能參預?而謂議院一開,即足竟全功而臻邦治,古今中外,亦無此理。況以我國幅員之廣,近今財政之艱,屢值地方偏災兼虞,匪徒滋事,皆于憲政前途,不無阻礙。而朝廷按期責效,並未嘗稍任鬆懈。宵旰急切圖治之心,當爲薄海臣民所共諒!本年九月即屆資政院開院之期,業已降旨選定議員,先期集會。如能上下一心,共圖治理,不惟立議院之基礎,兼以養議院之精神!朕贊述前謨,定以仍俟九年籌備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議院。爾等忠愛之心,朕所深悉,惟茲事體大,宜有秩序,宣諭甚明,毋得再行淒請!
茲特通行諭令知之。欽此。
欲知善耆瞧過之後,有何話道,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四回 攝政王爺借外債 革命黨人爭救國
話道善耆瞧過之後,不發一語,便把稿底交給各大臣傳閱。
各大臣異口同聲,都稱好極。善耆卻開言道:“蔚若,你過來,我跟你商量!”吳鬱生見善耆呼他表字,忙應了一聲,搶步過來,靜候吩咐。善耆指著“詢謀僉同”一句道:“此句好宜刪去!今兒的事,並未曾詢謀,似乎不能共分此謗,尊意以爲然否?”吳鬱生連聲“是是”,接著道:“章京鹵莽,一時想不到,虧得王爺提醒了我!”隨要筆來把“詢謀僉同”四個字抹去了,改爲“亦皆奏稱按期次第籌備,一切尚未完全”等語。
又呈給善耆,善耆不說什麽。衆大臣又談了一會子天,方才散去。
卻說善耆自會議政務處坐車回家,回到家裏,見門口歇著好些轎馬,門上奴才上來回道:“有客拜王爺,候了許久了。”善耆道:“誰?有名貼沒有?”門上道:“有有。”說著呈上,卻是四張新式洋紙小名片,接來一瞧,原來就是這幾位請願國會的各省代表。皺眉道:“我就爲這件事,在會議政務處,已經累的很乏,他們偏倒又找上我來了!也罷,且見見再講。”隨問在哪兒?門上道:“在東偏廳。”善耆聽了,衣裳也不換,徑向東偏廳來。一個太監先進去關照王爺到,四位代表聽了,連忙肅容起立,恪恭伺候。此時善耆已經跨進門檻,四代表趕忙搶步行禮,善耆還禮相見。見畢之後,各自歸坐。四代表正要逞他蓮花妙舌,忽見善耆除下大帽,向案上一擲,提起嗓子,高唱起“先帝爺白帝城來”,四代表相顧詫愕。善耆笑道:“諸位不要這麽,咱們都是好朋友,你們也不說是代表,我也不說是王爺,橫豎咱們樂一晌兒就得了。”說畢又唱起來,四代表沒法可想,只得坐了一回,告辭自去。
到了二十一日,召見奏復,衆大臣同聲奏稱籌備尚未完全,監國命軍機擬稿,吳鬱生早有夙稿,立刻呈上,監國瞧閱一過,隨取朱筆,在“爲治亂安危所系”底下,添上十個字,是“壯往則有侮,慮深則獲全”。這一道旨意一頒佈,各省人民大大的失望。有續派代表進京,作第三次請願的;有電請代表留京堅請的。各監督及資政院也奏請欽頒憲法,組織內閣,速開國會。監國知道人心傾向立憲,熱度已達極點,於是降旨命縮改於宣統五年實行開設議院,並將官制先行厘訂,預即組織內閣,編訂憲法。旋派溥倫、載澤充纂擬憲大臣,一面命各省代表即日散歸。偏偏東三省代表還不肯退,日至各軍機王大臣家,痛哭請願,忍饑忍餓,百折不回。奕劻等幾位老軍機,竟被他們擾得沒奈何,只得請旨命民政部步軍統領衙門將東三省要求速開國會代表,送回原籍。並令各督撫開導彈壓,如有違抗,查拿嚴辦。這都是後話。
這一年朝廷新政,除縮改立憲預備年限外,不過是頒行現行刑律;頒行幣制則例,以庫平銀七錢二分爲圓是主幣,圓角分厘,各以十進,永爲定例。又令內外文武滿漢諸臣,奏事件,一律稱臣;裁去奉天巡撫缺、各省交涉使;改四川鹽茶道爲鹽運使,並設奉天鹽運使;改籌辦海軍處爲海軍部,以載洵爲海軍大臣,譚學衛爲副大臣;裁撤陸軍部尚書侍朗等缺,改組陸軍大臣、副大臣各一員,以蔭昌爲陸軍大臣、壽勳爲副大臣;裁撤近畿督練公所,命近畿陸軍,均歸陸軍部直接管轄等幾樁大政。此外如英皇加冕,派遣載振爲專使,前往倫敦祝賀;諭飭各督撫慎選牧令;諭飭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撫,嚴治貪官污吏;並飭貴戚及內外大臣,敦品勵行,整躬率屬等。或有爲而言,或有感而發,都不過是尋常政務。
最奇怪不過,是開缺江西提學使、浙路總理,湯壽潛原是商辦公司公舉的總理,卻因他發電軍機處,痛詆郵傳部侍郎盛宣懷,降旨革職,並不准干預路事。商鋪用人,卻要朝廷橫來管帳!還有一件,是資政院奏劾軍機大臣,命毋庸議,將團體會議的事,與御史單銜上奏之事,等量齊觀。至於山東萊陽、海陽縣人民爲了抵抗苛稅暴動;四川定鄉兵變,竄陷雲南中甸;雲南大姚縣人民暴動,縣城失守等幾樁亂事,官軍一到,立刻剿平,更可置諸不論不議之列。話雖如此,這一年總算平安過去。
一過臘月,可就是宣統三年了。新年元旦,監國攝政王照例到隆裕太后宮中叩賀新禧。賀畢出宮,御殿躬受滿漢文武諸臣朝賀,趨蹌颺拜,誠敬矞皇,一派升平景象。看官,大清朝自從世祖章皇帝入關到今,歷朝皇帝,坐在這載殿上,躬受群臣元旦朝賀,已經二百六十八次。這日,循例朝賀,也別無新奇事迹可記。
上半個月,各衙都還封印,停辦公事,所以奏章稀少,監國很是清閒。一到下半月,可就不能自在了,第一樁棘手事情,就是辦理英兵占踞片馬的事。此事的起源,是爲中英滇緬界務,久未解決。上年秋間,英國突然派兵進駐片馬,雲貴總督及去南紳民,屢請力爭。監國遂諭外務部,命駐英使臣劉玉麟,趕快與英政府交涉。又申諭各省停止刑訊。二三兩個月,朝廷奮發有爲,辦理了幾樁可驚政治。四川省的德格、春科、高日三個土司,均令改土歸流,特設邊北道、登發府等官;並改巴塘、打箭爐爲巴安、康定二府,特設一個康安道;裁撒駐藏幫辦大臣,改設左右參贊。這還是小事。
二月盡頭,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奏借日本正金銀行款日錢一千萬元,訂立合同。三月中旬,度支部尚書載澤,又奏借英法美德四國銀行款一千萬鎊,增加人民負擔。按照資政院院章,雖該交院會議,但事關國家財政,朝廷自有權衡,天王聖明,政府萬能,渺小議員,也何敢妄行請議!所以彼時雖有一二沒眼色的大臣,密請交院議奏,監國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不意三月初十這一天,廣東忽然來一電報,奏稱廣州將軍孚琦,因至城外瞧飛艇,被革命党溫生財刺斃。舉朝震駭,知這革命黨在廣東地方,勢力很是不校連夜召集軍機會議了一會子,立電粵督張鳴岐,叫他嚴爲防備。
原來革命黨自丙午年在日本東京組織同盟會之後,聲勢驟增,各省各埠以及南洋各島,海外各邦,凡是華人足迹所至之地,無不立有同盟會支部。黃興兩次大舉,一回是欽州,一回是河口,都因預備末周,遭了失敚宣統二年正月廣州之役又敗,党人譚人鳳、李肇甫、居正、張懋龍、宋教仁等大會於日本東京同盟會本部,商議整頓事宜。宋教仁對於革命大舉方略,主張革命地點,該居中不該偏僻;革命時期,該縮短不該延長;戰爭地域,該狹小不該擴大。深究國中形勢,洞悉用兵精微。
一話說得衆黨員同聲贊可,歡呼如雷。於是譚人鳳身赴香港,要會見黃興、趙聲,告訴他宋教仁的計劃。
原來趙聲自那年江南撤差之後,遨遊南北,物色人材,無非爲實行革命之預備。偏遇粵省大吏慕名來聘,趙聲將計就計,遂又做了粵省新軍標統。就任未久,即有欽廉之亂,大吏飛調趙聲帶兵前往迎敵。趙聲遵令到了那裏,見通只十餘個革命黨員。其餘聲勢洶湧的,大半是土人,爲了抗捐的事,戕官毀署,驟看去似乎十分利害。趙聲知道事情是不成的,不欲傷害黨人,趨前撫慰道:“諸君事未可爲,土人之氣易餒,怕不很可靠呢!”党人聞言感動,頓時散去。土黨失所依恃,也各分道竄去。
自謂建此大功,必得上官信任,不意奏凱回來,就得友人報信,說有人告發你私通革黨,上頭很起疑,怕就要來查辦了。趙聲一得此信,連夜乘輪到香港,跳出了虎穴龍潭。大吏見他棄職潛逃,私通革黨之事更確,於是懸紅五萬金,密派偵探嚴緝到底何嘗緝著?
當下譚人鳳到了香港,會見黃興、趙聲,說出宋教仁的計劃。黃興跌足道:“可惜來遲了一步,此間已經準備再舉攻省城,如何好臨時變呢?”譚人鳳道:“本來想是從長計較,既經決定了,那就不必說了,現在辦得怎麽樣了?”黃興道:“各地同志,我已發信去知照,一俟到齊,即定期大舉。”譚人鳳道:“那麽居、宋兩君,也該趕快去知照他。現在居正已回武昌,宋教仁也到了上海《民立報》去。”黃興才待回答,倘見一人大笑而入道:“好了,石屏到了,又多一個幫手了。”
譚人鳳回頭,見進來的正是老同志林文林廣塵,同志相見,握手詢問,喜溢眉宇。譚人鳳道:“廣塵德望,爲三林第一,福建同志,無不聽他的指揮。此番大事,閩省同志,只要叫他寫信去。”林文笑道:“不勢石屏費心,我早已發了好多封信了。”
彼此詢問了一回別後情形,趙聲道:“故人相見,不可不痛飲一醉,白坐著很沉悶。”於是四人同步出外,才走得三五步,就聽背後有人道:“那不是石屏麽?幾時到的?”四人住步回頭,見這招呼的是個獨臂少年,原來此人姓喻,名培倫,字雲紀,四川資州人氏。系出世家,聰穎絕代,十餘齡即通群經大略,學爲聲律對偶之文,輒有驚人奇句,老師宿儒,無不噴噴稱道。他偏厭惡科舉,欲把帖括棄掉。年十七,來日本留學,入中學普通科,三年畢業優等,復入千葉專門醫藥學校,得補著官費。此時留學界嶔奇大落之士,雲合霧集,爭先簽名人同盟會,喻培倫隸暗殺部。所以肄業醫藥,專習研究炸彈。
彼時革命黨中,著名製造炸彈專家,要算著黃復嘉。復嘉的炸彈,從梁慕光學來。慕光也是一時人傑,惠州失敗後,逃來橫濱。他的炸彈學,自德意志人那裏學來的。喻培倫因製造不慎,藥品爆發,負創昏絕數日,在醫院中臥了一月開來,方才痊愈,但是一條臂膊,就此殘廢了。旋因東京市厘幅輳,日警窺伺綦密,練習很是不便。同了復嘉潛居荒山中,精心研究,有時以攝影郵示同志,雖纖簿片楮,閃爍飛騰,現出星電噴射之象,令人目眩神惑,神乎技矣。上年汪兆銘、黃復嘉北上京師,擬刺監國攝政王,喻培倫竟力製造,滿擬繼續進行,缺了藥料,於是偕某女士到日本購藥。等到摒擋就緒,行抵天津,兆銘、復嘉都已被捉將官裏了。緹騎四出,嚴緝同黨。喻培倫與某女士才登日輪,追捕的已經踵至。船長告訴他這兩個是安分留學生,才得沒事。到了東京,偏偏東京各新聞,都有汪、黃同黨逸東的記載,駐日公使疑而大索。查著喻培倫廢課綦久,很有嫌疑。遂一面扣費除名,一面請日警緝捕。培倫知道東京站腳不住,於是就走了香港來。
當下譚人鳳與喻培倫彼此招呼,敍談別後情形。趙聲道:“咱們館子裏去談罷!”於是一行五人,進了一家大餐館,西崽引著,走過第三號餐室,聽得裏面一陣笑聲,卻是熟人聲音。
趙聲道:“誰在這裏?我進去瞧一瞧!”說著,推門而入,隨見他回出來招手道:“石屏,進來進來,我跟你介紹兩個朋友。”
譚人鳳等跟著進去,見裏面共是三個人,兩個都有四十上下年紀,一個卻只二十多歲,那動靜舉止,瞧去都似工界人物。
就聽趙聲介紹道:“這位就是譚石屏先生。”三人聽了,就抱拳致敬,表示誠懇。趙聲又向譚人鳳道:“此位是黃鶴鳴君。”“那位是韋雲卿君。”又指少年道:“這一位是杜鳳書君。都是同志中的實行家。”譚人鳳搶步上前,執住黃、韋二人的手,發出極懇摯的語言道:“吾黨有三君,真是中國前途莫大之幸福!”三人一聞此語,直感得滿眶熱淚,幾乎奔突而出。
原來這黃鶴鳴,名叫養臯,廣東南海大渦村人氏。父兄早故,家中只存個老母。自幼失於教育,性情放縱不羈,在羊城聯泰機器廠學習機器工藝,畢業後終日賦閑,在城中作拷家過活。辛醜年,星洲機器廠聘他作車匠,他在星洲地方,又學得神打之術,聚徒教授,所入甚豐。除養親之外,只知縱情花酒,國家種族,世界大勢等事情,他腦裏頭簡直影蹤都沒有。後來交著了益友杜鳳書,經鳳書苦口開導,告訴他中外強弱之理由,滿漢民族之消長,革命爲救國第一善法等種種大義。他聽了如黃梁陡醒,頓悟前非,於是盡將神打器具毀去,滌瑕蕩垢,竟如蝕後的日月,光明燦爛,前後判若兩人了。簽名入革之後,更得同志啓迪,知識愈增,誠也愈摯。每逢黨中籌辦要事,他必竟力捐輸,不稍吝惜。這年,他在星洲接著黃興的信,躍然起舞道:“吾責可盡,吾志可償了!”是夕與杜鈺興字鳳書的,密室談心,竟談了一夜。即於次日束裝先返,抵港之後,與同志相得甚歡,辦事精慎勤劬,不知勞瘁。黨人無不歎服。
那韋雲卿是廣西永淳縣人,年已三十八歲,生平寡言笑,喜怒不形於色,貌僅中人。非久與相處,不知他懷報國之志也。天性尚武,好馳馬試劍,投軍廣西提督蘇元春帳下,初列先鋒隊,繼擢哨弁,殊爲蘇所器重。蘇提台因罪戍新疆,雲卿攜妻子返裏,得聞民族主義之說,頃刻感悟,勃然起道:“今兒才知前此是誤入歧途,妄殺同種,真乃罪無可逭,不可不趕快立功自贖。”於是束裝抵河內,覓知己介紹,投身革命黨。欽州之役,黨軍破防城,攻靈山,雲卿出力最多。鎮南關、河口等役,雲卿均衝鋒陷陣,勇武絕倫。黨軍解散之後,留寓在河內。
偏值法人搜索党人,異常緊急,雲卿避地海防,竟被拘入獄。
遞解到新加坡,又被保皇黨構陷入獄,被禁七十日。出獄後,即抵暹羅,寓在閱書報社內。上年夏季裏,偕旅暹同志爲雲南之後,中途遇阻,折回暹京曼谷,仍寓在閱書報社。此番接著港中來信,知道即日大舉,遂與同志買舟來港。
那少年姓杜,名鈺興,字鳳書,廣東南海甘焦鄉人氏,年才二十二歲,天性闊達,毫無町畦,幼頗嗜學,厄於經濟,只得至香港深水埔船澳學習機器工藝。十九歲,南渡石叨,藉工藝自活。時于稠人聚談中,得悉中國外交失敗情狀,憤氣填胸,輒不禁握拳透爪,銜血噴沫,欲捨身排外。既而漸讀新書,與各種民族主義報紙,恍悟中國所以致弱之由。而民族主義真理,也貫徹明瞭。於是銳志推倒清政府,光復故物。一面簽名革黨,一面馳書岳家,直白宗旨,求將聘妻善處,函中即有“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爲”之語。杜鈺興寓在興洲維藝寄廬,瞧見同業多半吸食鴉片,知識又很幼稚,於是極力開導,苦口婆心,不厭不倦,首倡不設煙具以祛積弊,廣儲書報以增見聞。衆人感其熱誠,無不樂從。鈺興在荷瓦士機器廠工作時,見該廠規則,有工人凡欲辭工,必先於兩星期前報告,否則難取傭值,很是束縛自由,立與黃養臯磋商,要求廠主革除,幾經挫折,疲神耗費,卒達目的。星洲亞細亞火油公司新發明一種汗火水罐汽機,荷瓦士廠包辦他的工程,廠主就全委給與杜鈺興,所入雖豐,心志何嘗少變!此番接到香港來信,因黃養臯深諳羊城地勢,派他先回國,佈置一切。未幾接著養臯信,言時機已熟,克期大舉。鈺興喜得眉飛色舞道:“這是我平生之願,漢族男兒所當爲的事情!”立即向廠主辭工,束裝回香港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五回 廣塵留柬招靖庵 意洞回閩糾同志
話說黃興、趙聲、林文、譚人鳳、喻培倫、黃養臯、韋雲卿、杜鈺興八位豪傑,在大餐館中,披肝露膽,暢談一切,真乃人生極痛快之事。從此之後,各地同志,每日多有到來。
次日到的,又有兩位非常之士。一位福建閩縣人,姓林,名覺民,字意洞,自號天外生,年僅二十五歲。生有至性,事親盡孝,姿秉極慧,讀書一覽成誦,美豐儀,意致瀟灑,襟度曠達,終日未嘗有戚容。均與童稚嬉戲,又善詼諧,苟遇知己,雅謔間作,常致一座傾倒。十五歲入閩高等學堂,感於時事,倡言革命救國。年十九成婚,伉麗甚篤。逾年舉一子,明慧韻秀,酷肖乃父。覺民嘗向人道:“吾妻性癖、好尚與我絕同,天真爛漫,真是奇女子!”特著《原愛論》,闡發男女愛情之真理,刊載於某雜誌,讀者擊節稱賞。二十歲,以優等卒業。
次年赴東留學,入慶應大學文科,專攻哲學,好讀俄文豪托爾斯泰書,兼嫻英德兩國語文,治周秦諸子學尤精。時光緒三十三年也。值國事日急,友朋聚首,相向涕零。覺民獨慷慨言道:“國危如此,男兒死耳,奈何效新亭對泣?吾輩自命壯士,當仗劍而起,解決根本問題!累卵之危,庶何挽救?嗟乎!血性男子,寧忍坐視第二次亡國之慘狀?”衆人聽了,都很起敬。
覺民在閩,與陳與柔燊齊名,人家都稱他做林陳,在日本與林文、林尹民同就一廬,情若兄弟,並知名當世,號爲“三林”。
人家稱林文爲大林,覺民爲中林,尹民爲小林,那是論年序齒,並不關乎品學。
此番林文接得黃興、趙聲來書,知道將圖大舉,於是衆議以廣塵赴港主粵事,意洞回閩謀回應,留方聲洞于東京,代林文爲會長。方聲洞大大不肯答應,向衆人道:“諸君不許我同死麽?我縱不才,習醫數載,自信頗不落人後。此回起義,軍醫必不可缺。那麽追隨諸君之後,也有微長可龋且我的志願,也要在槍林彈雨中,爲國授命。現在有了死所,奈何不使我去?
況事敗諸君盡死,我能夠獨生麽?留我何益?”這發話的人,也是黨中著名人物,姓方,名聲洞,字子明,年才二十六歲,福建侯官人氏。自幼警敏,事父極孝。生得姿貌魁秀,雙眸炯炯,饒有膽略,果毅多力,在黨中以材勇稱。性堅定,尚奇節,重然諾,見義必爲,臨機輒斷,音聲清朗,當衆辯難,傾動一座。友朋有過,必嚴辭面責。遇人危難疾病,必殷殷護視。立身簡素,鄙遠浮華,自奉極薄,行必徒步,居無求安,飾罕紈綺,餐常粗糲。諸友多豪放,見他這麽行爲,都當面非笑他。
聲洞道:“君等瞧我果然是守錢虜麽?特念勞能習苦,儉可養廉,吾輩志吞滿虜,來日艱難,正未有艾。這會子不自勖勵,他日何能與士卒忍饑勞涉險阻呢?”衆始歎服。十七歲東渡,入成城學校肄業。彼時成城爲中國陸軍學生之普通學養成所,聲洞進成城,喜不自勝,自信他年必能爲國家樹立。恰值強俄駐師滿洲,邊境騷然,神州鼎沸。東京留學生憤懣已極,遂有義勇隊之組織,旋改名軍國民教育會。入會決死的,多至五百餘人。聲洞爭先簽名,勤自磨練,願碎身作戰場雄鬼。後經解散,聲洞悲憤欲絕,熱血如沸,逢人便痛論國事,說不是一刀兩斷,顛覆滿政府,以建共和,吾人終無安枕之日!識者韙之。
尋遇母喪,星夜馳歸,伏地號哭,哀動路人。遂滯閩,而雄心不死。度革命事業,惟軍界發難,最易收效,於是寤寐不忘學武,欲入福州武備學堂,以事不果。乃出家藏新舊各種書籍,創立“閱書報社”。十九歲再度東入成城學校,不意滄桑變速,成城已改爲普通中學了,大爲失望,乃變計入千葉醫學校,堅苦力學,成績絕佳。二十三歲暑假時歸國結婚,夫人極賢淑,假滿乃摯眷返東,同居千葉,並習醫。翌年舉一子。聲洞雖勤於學,未嘗一日忘國事。此番得著港信,見衆人推己代爲會長,違了素志,所以慷慨陳辭,絕對不肯承認。當下衆人道:“不是這麽說,方君學德爲人所瞻仰,雅望夙著,此舉若敗,感動的人必多,留君在此,所以爲種子呢。現在不留一大才的爲種子,萬一不幸,全軍覆沒。他日捲土重來,各省豪傑,雲集義旗之下,豈可使我福建無一席地呢?今日留君,爲君堪當重任。”遂揮涕而別。
林文因林尹民還在閩度歲未到,於是留柬招之。大林小林,同舟抵港。黃興異常歡喜,口稱“無論何事,運籌帷幄,不可無意洞”,遂罷福州回應之議。林文道:“閩中同志極多,可派意洞回去召募。”趙聲大贊此說。林覺民義不容辭,立刻挾資乘船赴閩。到了福州,不及回家,先去投拜好友馮超驤。這馮超驤,字郁莊,初名敬,年二十九歲,先世原是福建郡人氏,徙居侯官,世以武功著稱。超驤狀貌魁武,軀幹雄偉,腰帶盈圍,目光如電,力能禦奔馬,意略縱橫,神采俊邁,真是將門將種。福州旗民素來橫暴,有經過旗地的,輒遭侮辱,人雖切齒,終以勢力不敵,不敢與較。超驤時年雖幼,聽到此事,忿火填胸,揮拳而起,誓爲報復。一日,見有強悍旗民數人出城,超驤部勒群兒,趁其不備,一鼓上前,擒住了曳至大澤中,攢毆幾斃。由是奇節俠名,聲聞遐邇。超驤讀書絕慧,善屬文,長篇巨制,操筆立就,書法奇崛如其人。十餘歲入邑庠,父老深器重之。會值庚子之亂,國勢岌岌,超驤慨然道:“昂藏七尺驅,生此國破家亡之日。要當赴戰場,執銳殺敵。倘能立馬昆侖,揚國威武,固是幸事!不幸玉碎,也是男兒分內之事!何能伊唔作書癡寒酸態,坐待外人奴我?”自是絕意科舉,弱冠赴金陵,入南洋水師學堂習海軍。彼時風氣初開,學生都以高談革命爲識時務,實則于學理時勢,茫然不知。惟爲新潮流所戟刺,一似不談革命,即不算文明似的。超驤大憤,痛責數衆人道:“革命乃是誅殘伐罪救民水火的大事,公等果有此志,很該蓄之於心,待時而動,奈何視同兒戲,把此事只當作口頭禪呢?”這時光,趙聲在陸師學堂肄業,聞到馮超驤之名,亟來拜訪,一見語合,二人逐結爲至友。超驤尋以病旋閩,未及卒業,家況極貧,夫婦同棲破屋中,擁敗絮,食糠豆,甚且終日不舉火,乃竟不以爲憂!嘗向人道:“丈夫恥才不如人,貧何足念?宋武帝、明太祖豈不是赤手徒步的英雄麽?”後偕陳更新字鑄三的,趨閩口長門,入要塞炮術學堂,每試輒裒然高列。與鑄三互相切磋,砥行礪學,夙夜精勤,聲譽益著。去歲同卒業,入都經部試,鑄三列第一,超驤列第四,皆得協軍校,超驤於是就職於閩口炮臺。
當下林覺民徑投馮宅,超驤出見,執手詢問,親熱異常。
才待坐下密談,家人出報:“老太爺不好了!”超驤顧不得有客,性急慌忙地奔了進去,好半天不見動靜。覺民正在不解,見超驤自內奔出,滿頭急的都是汗珠兒,向自己道:“意洞,你此番是不是同子明一起來的?”覺民道:“子明沒有回來。”超驤急道:“他偏沒有來,要怎麽樣?我們老人家,病勢很利害!子明醫道是極高明的,偏又不在眼前!意洞,你瞧我這件事怎麽辦?”林覺民失驚道:“真不巧了!”超驤道:“可真是不巧呢,家君體氣素弱,此番病勢又兇險。”覺民知道他是誤會,隨道:“郁莊,我有要事,停會子跟你再談。現在先跟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鑄三在家裏沒有?”超驤道:“陳鑄三廣西去了,還是正月動身的呢。”覺民道:“劉元棟呢?”
超驤道:“聞元棟正在組織民團呢。我因老人家病了,多日沒有出外。”覺民道:“我且到外面去走走再來。”說著,舉步出外,心下忖道:“偏有這麽巧事,郁莊老子病重,眼見得鬱莊是不能出門的了。鑄三偏又不在家,咳!似鑄三這麽才幹,此回的事,如何罷得他?”
原來這陳更新,字鑄三,也是侯官人氏。性極穎慧,讀書敏悟如素習,丰姿英秀,齒白如貝,修眉入畫,目有精光。身輕矯尤負殊力,善擊劍,精馬術,發槍百不失一。意氣縱橫,雄略過人,嘗自比吳桓王。有人向他道:“君儀錶如此,成固追蹤伯符,敗亦不失與史堅如稱爲雙絕!”更新大笑。十一歲,入省垣某高等小學肄業,與愈心、少若共筆硯,雅相契重,久之遂成刎頸交。愈心諸人,都是閩中傑出之士,聰明早已卓絕儕輩,不意更新年齒雖然最稚,學課倒又駕而上之,試必第一,因此人都舉之爲神童。稍長,讀明季清初歷史,涕泗交集,頓萌光復之志。及讀盧梭《民約論》並各處新學說,遂悟平等自由之主義。此時不惟深仇異類,且鄙厭一切貴族,然以儀節自持,未嘗放縱,但密與至友愈心、少若,歃血指心,泣而相誓罷了。十六歲以全班第一卒業,隨即渡東,入九段體育會,晝習馬術步操,夜習數學及英日兩國語文。日夜精勤,不數月操日語已很嫺熟。既而以學資不繼,不得已旋閩。在城南某小學堂,當了一年教員。深知非計,再趨長門,入炮術學堂。更新自幼定婚,女既及笄,岳家敦促殊亟。十九歲,乃請假迎娶,琴瑟甚篤。逾年得舉一子。二十一歲,以最優等第一卒業,入都赴試,得協軍校。旋閩之後,應某體育會聘,教授數月,心終鬱鬱。於是棄而他願,到廣西訪友去了。所以現在林覺民懷想不置。
當下覺民出了馮宅,信步行去,才穿過兩條街,忽聽有人招呼,舉頭瞧時,正是同志劉元棟。原來這劉元棟,是閩中革命實行家,《馬關條約》訂後,閩中大起謠言,說政府已把福建換還遼東。元棟語同黨道:“可以起事了!”有人告訴他時機未至,他就自誓道:“試一遭再看,如果不成,刀鋸斧鑊我一個兒領受是了!”爲官吏所覺,偕了黨人,倉卒逃遁。沒有帶得錢,途中斷了糧,餓得要死,他就典衣市餅,分餉同人。
同人見他忍著饑寒,很是不忍,竟力阻止他。元棟笑道:“諸君可以有爲,權起輕重得失來,還是凍死我合算!我輩都是圖大事的人,何必拘此!”後來同志憫其質美未學,資助他入福州普通學校。未幾,因事出學,投身社會,專謀公益事。到了今年,因外禍益亟,他更奔走呼號,專心組織民團之事。當下覺民喜道:“我正要到你家裏,恰好遇見了。”元棟道:“此間不是講話之所,到肩宇家去談罷,肩宇家離此不遠呢。”覺民道:“肩宇已投入新軍炮營,如何又在家裏呢?”元棟道:“肩宇定期在營,與兵卒親愛如手足,操練之外,兼服挑水等役,也毫不叫苦。不意上月下旬,從梯架跌下,竟跌的大傷,現在在家裏醫治呢。”覺民道:“我們快瞧憔他去!”元棟指道:“就在那裏。”二人急步迅行,一瞬眼就到了。推門入內,覺民高喊:“肩宇,肩宇。”就見一條大漢,絡著右手出來,一見覺民,樂的他急忙搶步,彎左手將覺民抱住道:“我的爺,你怎麽此刻才到?”覺民見他這個樣子,笑道:“你是魯男子呢,如何也瘋狂到如此地步?”
原來此公姓劉,名六湖,字肩宇,意氣豪邁,自幼以明祖漢高自詡。入閩縣高等小學,漸知時局,立志鐵血解決時局。於是投考陸軍武備學堂、保定陸軍學堂,皆不得入。貧困無聊,只得一面課蒙自給,一面兼入官立法政學堂。恰遇講武堂第三期招生,於是棄法政,入講武。講武開不多時:就爲經費支絀停辦,沒奈何,只得重學法政。聽得保定招考禁衛軍,忙忙趕去,又以外省人見擯。這時候,閩省新軍炮營,也恰恰募兵,六湖急忙趕回,總算得償了志願。當他北上時光,有人戒他京滬花柳的事情,他笑道:“我是魯男子,怕什麽?”所以覺民這回戲呼他做“魯男子”呢。當下元棟、六湖齊問覺民來意。
覺民就把東京同志都到了香港,不日大舉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二劉喜得只是跳躍,都道:“今回定可出同胞于水火,咱們的志願得償了!”覺民道:“偏有不巧的事,郁莊老子病了,父子情關天性,我也不能過於強他。”元棟道:“郁莊老子素明大義,我知道他決不阻止郁莊的。”覺民道:“話雖如此,但是人誰無父?人家老子病著,我們終難強勸人家的。”
二劉聽了,也無別法。六湖道:“意洞此來,總還有幾天耽擱,事不宜遲,我要與元棟先走一步了,元棟同意麽?”元棟道:“誰不同意?只是你手傷還沒有大愈呢。”六湖道:“我聽到此事,快活極了,哪里還覺著手傷?”覺民十分欽佩,隨將盤川給了二劉。臨別道:“我且回郁莊家瞧瞧情形,如果他不能走,我一二日也要走了。”
當下覺民又去瞧了兩個同志,回到馮宅,天已黃昏時候。
見超驤依然愁眉鎖眼,覺民道:“尊翁病勢怎麽樣?”超驤道:“不大好呢!”兩人挑燈密談,超驤忽然有感,忍痛道:“我意已決,革命是公事,父病是私事,我愛父之心,何嘗不百倍常人?但是這會子,極該舍私從公,甯受負父大罪,我不能失此千載一時機,做一輩子亡國奴呢!”覺民道:“移孝作忠,古人行的極多。老伯明達,我知道他決不阻止我兄。”超驤道:“容我入與父別,明日即與兄同行。”說著,入內去了。覺民一個兒坐著,獨自籌劃,閩中同志,留東的幾人,在港的幾人,此番同行的幾人;到了那邊,作何佈置,是否夠於分派……正在計算,忽見一人滿面流涕,淹泣而出。覺民驚視,正是馮超驤。只見他道:“我父聖明,我真不肖!我稟告赴港的事,父親向我道:‘努力爲國,忽以吾爲念!你在家也替不得我痛苦,你妻又賢孝,有人服侍我,你放心去是了。’意洞,我想父病不能侍奉,我還可以爲子麽?出與妻別,吾妻又道:‘君請放心去,萬一不幸,三月而後,苟無音耗我當投環相從於地下!’我回她:“這事斷斷不可,家中上有老病之父,下有幼弟,我死罪已不可道,卿當爲我侍父育弟!’意洞,你想有妻如此,不能俯育,我還可以爲夫麽?”覺民聽了,也很淒側,只得把話來寬慰。
次日,超驤與家人,涕淚而別。行抵碼頭,二劉等早已俱在。握手相見,一時下落輪船才待啓碇,忽一個鄰人來報郁莊老子去世,是八點鍾氣絕的,他夫人寄言,叫他不必回家。超驤聽了,大叫一聲,跌倒在地。衆人瞧時,也早暈了過去。欲知馮超驤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六回 溫生才孤行誤事 黃克強冒險蹈危
話說馮超驤得著父親去世凶耗,哭暈在地,經林覺民等救蘇,嘔血不止道:“父死我必不生。此去即幸而得捷,事成之後,吾當自刎以謝吾父!”此時舟已啓行,機聲軋軋,衆同志都來勸解。林覺民道:“此舉倘遭大敗,死的人既多,必能感動同胞。今日同胞,非不知革命爲救國惟一手段,特畏首畏尾,不能割斷家庭情愛罷了!現在我即以我論,家中也有著龍鍾老父,庶母幼弟,少婦稚兒,乃竟勇往直前,一瞑不視,究竟我心肺也在摧割,肝腸也在寸斷!就使木石,也當爲我墜淚,何況人呢!推想諸君家族情況,莫不略同,所以說吾輩死義而後,同胞還不醒,我是決不信的!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克復神州,重興祖國,那麽吾輩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還有什麽遺憾?”超驤見他說得有理,也就停止悲泣,舉動如恒了。
在路無語。這日,船抵香港,見諸同事多系舊友,相見甚歡。次日,又到兩位志士,一位是福建侯官人,姓陳,名可鈞,字希吾,一字少若,年二十四歲,生得白皙風流,目如秋水,性格和平,氣度閒雅。同輩恨官吏刺骨,嘗切齒相謂:“他日必使此輩無子遺。”他獨排衆議道:“此輩雖窮兇極惡,究竟也是同胞呢。特家庭失教於前,利祿迷之於後,遂致披猖不可收拾。該擇其尤惡的誅掉,余當令其自新,返其本性,洗心革面而趨於善!”衆人因他賦性仁厚,常戲呼他爲“佛”。但是他外柔內剛,志意甚壯,嘗拊幾歎道:“丈夫生世,不可與草木同腐,要當爲國家雪大恥,橫屍戰場呢!”生平言不妄發,每當稠人廣坐,衆論激昂,他獨唯唯,不置可否。退謂所親道:“我察此輩,不過逢場作戲,陽爲憤慨之狀,欺人罷了,不是出於自然的。他日一握政權,阻撓吾黨行事的,就是此輩。跟他們倡和,必誤大局!”少入侯官高等小學,與愈心、鑄三同學,後隨從父官秦。光緒三十年,東渡入宏文學院普通科,未旬日即有留學生取締規則事,匆匆束裝旋裏。翌年事平,復東渡人原校。卒業後,赴試第一高等學校,初已獲取,及檢體格,忽黜落。乃人正則英語學校,研究泰西文學。嗣後每年皆赴試第一高等,前後計四次,及第過三次,都以體弱被黜。有人勸他改試他校,他答道:“志向已定,未可遽易。朝志此而夕志彼,隨機浮沉,吾是不屑的!”原來他矢志欲入帝國大學工科,須經第一高等的階段,所以屢蹶屢起。去年謀赴德留學,已有端緒,重又不果。可鈞於愈心爲族叔,少又同學,所以交誼最厚,愈心於國事每有憂喜,必來告知可鈞。汪兆銘入都行刺未成,可鈞大憤,即在室內密貯炸彈手槍,預備繼續進行。舉措謹慎,同黨的人都沒有知道。此番接到港中來信,即去知照族侄陳愈心。
這陳愈心,名與燊,閩縣人氏,卻與可鈞同庚,一般都是二十四歲,是海軍提督薩鎮冰的外甥。生得大口隆准,目光炯炯,相貌很是奇偉。幼失怙恃,伶仃孤苦,卻偏又聰明伶俐,讀書過目成誦,下筆千言立就。負氣節,重然諾,目空一世,惟推崇林廣塵、陳更新及可鈞三個,肯聽從約束。很極慕汪精衛,欲繼其志。十五六歲時,閩人曾以某國事,開各界全體大會,研商辦法。蒞會的大半是巨紳碩儒,極一時之盛。與燊由萬衆叢中挺身而出,稱代表學界意見,特來獻策。一座皆驚,嗤之以鼻。與燊毫不在意,攝衣升壇,痛論時局,辭氣慷慨,涕淚交下。聽講的人,雖冥頑老朽,莫不激揚,由是漸漸知名。
二十一歲,渡東,入早稻田大學法科。他母舅薩提督很重其人,按月資給二十五金。他在東京,戒酒遠色,終日閉戶讀書,研究法理。每有所得,輒欣然忘食,甚至舉動談笑,悉含有法律氣味,因此人都戲呼之爲法律家。去歲得著汪兆銘在北京被擒之信,大爲感動,於是磨盾草檄,日夜進行,凡鄉人同志中所有組織規模,及一切法令,都由他一手定出。與燊更有一長,就是演說。每當衆論紛紜會場擾攘之時,只要他奮然而起,大聲疾呼,說出極簡明的幾句話,問題立刻解決。所以與桑與鑄三、少若,都是並世齊名的。
當下可鈞會晤了與燊,表明來意。與燊道:“此信我也接到。我想今回的事,咱們須破釜沉舟的做去,先把各人所有器物,悉數變賣,充作路費;毀書焚稿,絕掉退顧之心。老叔贊成麽?”可鈞道:“很好。”爺兒兩個正在講話,忽一人突入道:“你們這麽要好,真不愧是一家人!”與燊回頭,見是方聲洞,隨道:“子明,你回去不回去?”聲洞道:“怎麽不回去!”與燊道:“我們想明兒走。”聲洞道:“遲一天可以不可以?”與燊道:“你要後兒走麽?”聲洞道:“我還要到各機關去辭職呢,明兒斷乎不及。”興榮道:“我們候你一日是了。”原來方聲洞此時身兼四職,除党中會長之外,又爲同鄉會議事部長,又爲學校總代表,又爲某某會代表。當下聲洞先到使署學校告了假,又向某某會、同鄉會辭職,然後致書同盟會東京本部,辭去會長一職,略稱:警電紛至,中國亡在旦夕!
所希望者,吾黨此舉耳!不幸而敗,精銳全殲,吾黨必不能久振,而中國且隨以亡矣!則是此舉非關於吾黨盛衰,直系中國存亡也!
到了這日,可鈞、與燊、聲洞還同了幾個同志,齊夥兒出發。臨行,聲洞笑顧與燊道:“從前開會追悼吳樾、徐錫麟諸烈士時,君祭文中有句道:“壯志未酬,公等銜哀於泉下;國仇必報,吾輩繼起于方來。所謂來者,成爲現在矣,豈不快哉!”舟抵香港,同志相見,見福建人獨多,聲洞喜道:“此可恢復吾閩明季時代的名譽了。”可鈞道:“咱們閩人,久蒙怯懦兩字的壞名聲,自有革命風潮以來,沒一個死義的,我等深滋愧恧。現在發憤起誓,以數十閩人膏血染遍神州,以謝各省同胞,且爲吾全閩先導。”林文大喜道:“子明的話,正合我意。吾輩書生,將略原非所長,當左挾炸彈,右執短槍爲前軀,使會黨持刀執劍爲後勁。事即不成,我弟兄同時並死一地,亦可無憾!若幸而成功,廣州既得,分軍爲二:一以克強,一以伯先,爲總司令長,我當偕君等率鄉人隸克強麾下爲前鋒,席捲天下,直搗逆巢,梟逆酋之首,誅盡貪官污吏。遠爲祖宗復仇,近爲萬民雪憤!待民國既建,神州恢復之後,彼時不患無英雄學者,爲國宣力。我等當棄官遠遁,結茅西湖之畔,領略風光,詩酒談笑于明月清風之夜,寧不快哉!但我輩行軍,慎勿戮及無辜,自殘同種。即彼滿人,舍覺羅氏外,亦僅當誅其抗我者。雖彼入關之時,害及婦孺,吾輩身受文明教育,決不可效之也!”衆人聽了,歡聲雷震,無不感奮,精神百倍。陳與燊道:“吾閩同志,還有兩位虎將沒有到。”衆人爭問是誰,與燊道:“一位是侯官陳鑄三陳大將軍。”衆人齊道:“著著!此回大舉,果然不能夠少他。”與燊道:“還有一員虎將,就是閩縣林靖庵林大元帥。”衆人道:“靖庵技擊冠絕吾黨,武藝將略,又爲留學界第一,他不到,此舉便覺減許多精彩。”與燊道:“鑄三那裏,待我發一電報去邀他。靖庵家庭,可不比別人,很不便通信。”隨向林文道:“廣塵,你可有法子?”林文道:“我也知道他家庭很多窒礙,所以特在東京留柬知照。他如果到東,見了我的信,定會趕來的。”說著時,又有兩個同志報到,卻是從安慶來的。一個姓宋,名玉琳,字建侯,是安徽懷遠人;一個姓石,名慶寬,宇經武,是安徽壽州人。
這宋玉琳也是安徽一個神童,十五歲應童子試,以第一名入泮。十九歲娶妻,伉儷極篤。未九十日而妻死。明年父又死。(忄宅)擦無聊,遂縱情鴉片。感諍友之呵斥,矍然憬悟,痛自刻苦。戊申年,在某標充當書記,與炮營正目范傳甲爲刎頸交。這范傳甲是壽州人,爲人堅苦沉鷙,居皖十年,謀大舉如一日,不甚有人知道他。傳甲容貌藹然,接物待人,異常和氣,因此皖軍一混成協數千人,沒一個不認識傳甲的。傳甲與徐錫麟交情極深,自徐敗後,傳甲痛飲沉醉,登龍山之巔,北向長號,誓盡其志,以報死友。及與宋玉琳相識,大喜道:“亡友徐錫麟後一人也。”遂深相結納。這年馬炮營之變,都是他兩人的計劃。傳甲以熊成基能得衆,推之爲長,事敗,傳甲謀刺余某某,未成被逮。有獄卒某很敬重傳甲的爲人,釋掉他的縛道:“你去!有罪,我自擔當。”傳甲慨然道:“現在不幸事敗,吾党死者累累,傳甲義不容獨活。既蒙相愛,請與君約,二句鍾爲限,我摒擋家事訖,當來就死。”獄卒應允,傳甲竟如約歸獄。臨刑縛赴校場,揚揚如平時。彼時宋玉琳未被株連,雜在人從中嗷然失聲而哭。傳甲怒之以目道:“我死是不得已,你做什麽?”玉琳遂逡巡遁去,旁人只道他們是弟兄呢。庚戍秋,玉琳復來安慶,謀有所舉,不遂,恐被偵探見疑,報名應試優拔,寓在安慶同安旅舍。此回接到香港來信,他就偕了石經武星夜趕來,跨進辦事部,恰好與燊說要發電去催鑄三呢。
於是衆同志相見過了,議了一回,便就各自分頭辦事去訖。
從此之後,日日都有同志到來,如廣東開平人姓李名群,字雁南的;廣東惠州人姓羅名鍾霍,號節軍的;廣東清遠人姓李名文楷,字芬的;廣東開平人姓勞名肇明的;廣東嘉應州人姓林名常拔,號修明的;廣東南海人姓周名華,號鐵梅的;廣東東安人姓李名晚的;廣東嘉應州人姓饒名黼庭,號竟夫的;四川大足人姓姚名國樑,號少峰的;吳川縣人姓龐名雄,字蘇漢的;南海縣人姓梁名緯的;四川廣安州人姓陳名汝環的;還有張國魂、陳國華、李漢英、王子才、陳雲仙等,陸續到來,記不勝記。
這日,忽報陳更新到。衆人大喜,陳與桑更是喜出望外,跳起身來出接。還未舉步,早見一個丰姿秀美精彩奕然的陳更新飛舞而入。與燊急行上前,握住更新手道:“鑄三,想殺我也!”原來更新接到電報,立刻動身,在輪船中無意間遇見了幾個老同志,密切談心,忽然有感,更新發歎道:“我結縭三年,妻甚賢淑,並能與餘同艱苦,家況雖然蕭條,沽酒同酌,形影相依,自謂此樂不讓古賢。此行脫遭不幸,如果膝下無兒呢,吾妻定以死殉。偏偏的繈褓有兒,家中又貧得寸地都無,人情澆薄,戚好哪里靠得住?我死不足惜,孤兒寡婦托誰呢?”語畢,容色慘然,淚落如豆,襟袖盡濕。同志也代爲酸心,相對飲泣。既而更新躍起道:“大丈夫視死如歸!如何倒做出尋常兒女態來?只要同胞知道吾輩今日一片心就是了!”因而破涕爲笑。
當下更新與與燊相見之後,便與衆同志相見,詢問大舉之期定了沒有。與燊道:“人還沒有齊。”更新道:“等誰?”
與燊道:“人多呢,靖庵、遁初都沒有到。”過不多兩日,林尹民、宋教仁都到了。尹民來自東京,教仁來自上海,兩人不約而同。尹民一進門,就責備林文道:“爲甚不打電報招我?只作‘速來’二字,吾家必不見疑。現在萬一弗及,事情成功,人皆當先,我獨落後,不能展吾生平懷抱,豈非恨事!如果失敗,良友盡死,剩我一個兒活著,有什麽趣味?”。
原來林尹民,字靖庵,自號無我,福建閩縣人。黨人稱之爲新中國陸軍大元帥。尹民年只二十五歲,自小倜儻有大志,英姿颯爽,風骨偉岸,目瞬如電。生有神力,未冠,能舉石三百斤。學少林技五年,盡得此中奧秘。爲人沉鷙寡言,怒而長嘯,聲震屋瓦。素善飲,醉後捶胸哭母,極其悲痛。已酉冬,罹熱病幾殆。愈後,親友切諫之,遂絕酒不復飲。有巡役某,自負多力,悍厲不法,作橫鄉里。尹民黑夜袖刀狙伏簷際,三更向盡,役夜巡過其前,尹民瞥然疾下,數其罪,拔刃擬之。役見刃光如雪,悚然屈拜於地,口呼“大王饒命”。尹民大笑,釋而戒之道:“趣改過自新。不然,大王定不饒你!”由是凶鋒大斂矣。從父宦浙江,挈尹民至任所,令入學堂。彼時林文在浙,與尹民同校,獨相友善。林文長二歲,尹民事之如兄。
林文爲人寧靜和謹,馴若木雞;尹民赳赳桓桓,猛同乳虎。人家見他們性尚不同,親愛有逾骨肉,都暗暗的奇詫。尹民最是敏慧,雖然終日嬉戲,功課常冠全班,屢試皆第一,從父很是器重。等到林文到了日本,尹民塊然無侶,悒悒不歡,從父向他道:“趣爲文言志,文章佳,我也叫你日本去。”尹民喜甚,退而爲文,援筆立成,甚可觀。從父深爲嗟異,立命他東渡。
入成城學校,武藝冠全校,當者辟易。二十三歲卒業,新例自費生禁入陸軍,不得已改入第一高等醫科。每於課暇,研究中外新舊各種兵書,冥心獨索,輒有所得,於是遂通軍略。去歲新軍事敗,倪炳章號映典的死於此役,林文極爲悼慟,六月,由港返東,血淚猶存睫。尹民大爲感動,力求入黨,鄉人同志,無不鼓掌相慶。衆人見尹民字體雄邁古勁,大類岳武穆、戚南塘,稱舉不止。尹民笑道:“是戔戔者寧足道?功業能肖二公才無愧呢!”中宵月明,輒起舞運劍如飛。嘗向人道:“凡事只當問其當爲不當爲,不可計其能爲不能爲。如以不能爲而不爲,就是薄志弱行的人呢!吾儕當引以爲戒!”父欲替他完娶,尹民百計婉卻,私謂所親道:“今日不是我輩授命時光麽!縱有美眷,猶當忍淚勿顧,況猶未娶,自覓苦惱做什麽?脫有不幸,怎麽處置人家?”去臘奉父命旋閩度歲,今春到東,見鄉人同志差不多已全體赴粵,閱過林文留柬,知道事在旦夕,喜溢眉宇,惟恐不及,急忙束裝回國。舟次,讀《岳鄂王集》,顧謂友人道:“武穆在天,見我輩如此辦事,定然含笑許可的。”到了香港,與同志相見,握手妄言,相視而笑。
當下黃興、趙聲、林文等見衆同志業已到齊,於是特地組織實行部,內中又分五部。命宋教仁繼陳炯明而任編制部部長。
進攻省城的事,舉趙聲爲戰時總司令。一面把各省同志及敢死之士,編制爲敢死隊,陸續赴剩此時廣州城裏,也已組織了三五處機關。一處是小東營朝議第內;一處是新城謝恩裏;一處是蓮塘街吳公館。新城謝恩裏糧台,是饒黼庭、廖勉二人主持。蓮塘街吳公館機關,是姚國梁主持。密運軍火,定期四月初一日起事。各黨人磨拳擦掌,等待廝殺。同志相見,目逆而笑。多謂官吏醉生夢死,霹靂一聲,當失魂魄,廣州指顧可得。
獨陳可鈞面現愁容,向林文、林覺民、馮超驤道:彼張鳴岐、李准諸人,雖才能不足,而權謀有餘。自古道:‘(蟲逢)蠆有毒,未可輕視’,吾黨人數既多,良莠不一,倘師期泄漏,吾輩原不惜死,如國事何?”林文等聽了,很稱他臨事而懼,思慮周到。
這裏同盟會諸傑,遣兵派將,密密佈置,色色周備,但等時期一到,立即起手舉事。不意那邊偏有一個單獨進行的溫生才,趁廣州將軍孚琦觀飛艇當兒,排衆直前,把孚將軍一陣手槍,打了三五個透明窟穴,血流如注,歸向媽媽家去了。官場大爲震駭,急籌防備之策,派遣偵探,嚴密查緝。同盟會可就受他大累了。
三月十七日,官軍在省港輪船,搜獲洋槍十支,藥彈三百餘顆。二十日,緝私兵輪緝獲私鹽船,船中藏炸藥彈子無煙槍等百餘箱,此外在地中起獲的很多,省中謠言殊甚。粵督張鳴岐,調欽廉兵及各兵輪到省防備,又令旗兵運大炮上城,督練公所加發槍彈,頒給巡警。各路巡防營,紛紛到省聽遣。一面令新軍驗繳軍械,調離城外,防備得十分嚴緊。三月二十五日晚,馮超驤、林文、林覺民、陳可鈞等由港入剩廿八日,回香港,特開緊急會議。有人主張官軍防備嚴密,不如且自罷後,等防備鬆懈了再起事。喻培倫起駁道:“此種巽懦行爲,我極不贊成。照我意思,非惟不可退,且進攻不可稍延寸晷。官吏既然知道了我們,勢必閉城大索,須臾之間,盡都受縛,咱們還是束手待縛麽。”黃興道:“雲紀的話,很是明快。解散不成功,不解散也是不成功。再者此回花掉經費如許之多,倘不見諸實行,人懷疑忌,此後運動更難!不如提前舉辦,徼悻一試。”衆人都道:“既來廣東,不能空回。”
於是議定提前起事,議出戰略,佈置共分五路:一股撲攻制台衙門,及水師行台;一股劫飛來廟軍械庫;一股出南門堵住入援的官軍;一股由清風橋進逼旗界;一股在觀首山左右,窺督練公所。議畢,分隊出發。忽見一人道:“這麽痛快的事,如何獨遺下了我?我也要去。”衆人瞧時,這發言的正是陳與燊。
衆人忙都勸阻,都說,君體素弱,不宜赴行陣,林文與陳更新,勸阻尤力,與燊不聽道:“事若不成,諸兄盡死,我義難獨生!如果幸而成功,廣州一得,基礎既立,痛快極矣!如此盛事,奈何使我作壁上觀呢?”衆人沒法,只得同他一齊到剩不意才到小東營朝議第機關部,就接著警報,說謝恩裏三十八號機關破獲,總糧台饒黼庭被擒,並起出收支冊等緊要文件。一時又報同黨八人被獲。黃興跺腳道:“事機這麽緊急,只好立刻就動手了。”於是知會黨衆,四點鍾聚齊,分頭奮往攻撲。當下黨衆各在臂上纏了白布毛巾,作爲暗記,身藏炸彈,手執無煙槍彈,由林文口吹喇叭,奮步當先。黃興、陳與燊、陳更新、劉六湖、劉元棟、林尹民、方聲洞、陳可鈞、馮超驤、林覺民等爲第一隊,韋雲卿、勞肇明、周華、黃養臯、杜鈺興等爲第二隊,齊向制台衙門進發。霎時,炸彈聲震如雷,槍彈雨集。林文衝鋒突陣,意氣彌厲。不意官場早有防備,才一轉瞬,李准的先鋒隊已到。林文奮身招呼,高呼:“同胞,我等皆是漢人,當同心協力,共除異族,恢復漢疆,不當自相殘殺!”
話聲未絕,一彈飛來,正中腦部,蓋骨破碎,腦漿狂湧而仆。
陳更新奮勇爭先,槍無虛發,手殪管帶金振邦,及哨弁目兵等數十人,防兵悉遁。乃與同志入署,遍搜張鳴岐不得,情知中計,即在樓上放了一把火,殺出外面。水師已圍數重,回顧同志,僅余陳與燊等三人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欲知陳更新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七回 廣州英豪遭厄運 黃花雄鬼泣秋風
話說陳更新自內殺出,回顧同志,只剩三人。原來林尹民轟攻督署,嗔目大呼,所向披靡,力殺有二十餘人。及見林文中彈陣亡,益不堪其憤,暗啞跳蕩,目幾突出,睛光如炬,擲彈發槍而前,摧陷官軍如拉朽。身被數十創,遍體爲赤,氣益奮,戰益疾,怒吼如雷,聲動天地,官軍無不驚仆。卒以飛彈中腦,遂至殉國身亡。
馮超驤從外殺入,不見張鳴岐影蹤,重又殺出,見水師兵已圍了個滿,於是縱彈橫掃,官軍棄械四竄,屍骸相枕。超驤身被多創,鮮血傾溢,猶左彈右槍,力戰不已。胸中十數彈,尚屹立握槍而戰,面又中一彈,始驀然仆倒。
劉元棟奮力酣戰,血漬面目,幾不可辨識。呼他名字,就見他仰首瞧視。見了同黨,還以拇指相示,好似說死系吾志,諸君勉圖大事似的,一時也中彈而死。
喻培倫因抛擲炸彈過近,碎身而死。林覺民努目奮擊,所向風靡。忽然飛彈洞腰,跌倒在地,縱聲一呼,忍痛躍起,復殺多人,又被數創,鮮血暴注,始被擒獲了去。
宋玉琳、石經武也被擒祝杜鈺興也力戰身亡。陳可鈞奮彈沖蕩,也被官軍活捉了去。餘人陣亡的陣亡,被獲的被獲。
所以陳更新殺出,回顧同志,只剩得陳與燊、方聲洞合自己三人了。更新藝術素精,眼明手捷,乘暇衝擊,力殺多人。遍體滿濺鮮血,而己身不被大創。但見官軍叢中,一個紅人兒往來激蕩,來去如風,沒一個人敢等閒近他。直至四月初三日,已經三晝夜失眠絕食,目紅如血,官軍知道他是革軍首領,圍了三重。更新彈盡藥窮,奮身疾戰,神疲力盡,始被擒祝官吏見是美少年,向他道:“你年紀很小,爲甚倡亂?自找殺身之禍。”更新叱道:“我起義以驚醒同胞迷夢,什麽叫猖亂?殺身成仁,古聖明訓,似你們這種鼠輩,何知大義?既被拿住,快快殺我!”解到獄中,見陳與燊、方聲洞等都已在獄。
原來陳與燊跟隨更新、聲洞殺出,飛彈中了左目,血下如雨,襟裳盡赤,猶忍痛勿顧。死戰不已,力盡見囚。方聲洞見水師兵圍住陳更新廝殺,知道聚在一處,定然全遭覆沒,遂攘臂大呼,沖圍而出。恰好遇著黃興,黃興道:“子明,咱們快去助攻督練公所罷!”只見水師兵蜂擁趕來,人數很不少。聲洞且戰且走。行至雙門底,又與黃興相失,身被數創,戰鬥益力,敵人來的愈多,四面環攻。聲洞怒眥欲裂,虧得身子矯捷,揮彈突擊,殺掉哨弁兵勇等三十餘人。背負刃傷,胸中彈丸,血流遍體而氣不稍衰。彈盡丸窮,卒以力戰殉國。
這一役,人人奮勇,無不以一當百,而要算方聲洞、林尹民、陳更新三人,尤爲絕倫超群。尹民力可撼山,氣慨蓋世,可惜腦部中彈,猶未能盡力殺敵。獨聲洞、更新所殺最多,官弁兵士,傷在兩人手內的,足有百人內外。此外在蓮塘街口堵截官兵的一股,由姚國樑爲首,也因衆寡不敵,被官兵擊斃的擊斃,拿獲的拿獲。其餘攻撲督練公所、水師行台並劫飛來廟軍械庫的三股,也全遭失敚官軍奏凱而回,先後拿獲宋玉琳、韋雲卿、饒黼庭、姚國樑、李海書、陳可鈞、陳汝環、梁緯、羅坤、龐雄、陳與燊、林覺民等,即在水提衙門委員問供。衆英豪侃侃而談,沒一個稍露弱態。等到提問著林覺民,覺民見委員多半是粵人,恐他們不能全解國語,乃操英語問各位懂否?接著張鳴岐、李准出與問答,尹民慷慨發言,暢論世界大勢,各國時事。李准乃命開去繚扣,與之坐位,給以筆墨。尹民信筆一揮,立盡兩紙,洋洋數千言,書至激烈處,解衣磅礴,以手捶胸,一若不忍復寫似的。寫畢一紙,李准即持奉張鳴岐閱視。再寫第二張,將次寫畢,忽然欲唾,恐汙地重又忍祝李准親持痰盂近前,才唾。給以煙茶,均起立鞠躬爲禮。寫畢,又在堂上演說,說到時局悲觀,捶胸頓足,力勸各官獻身爲國,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將來國家安強,人民奠枕,那麽我們雖死猶生了!官吏聽了,也有感歎的。問到陳可鈞,有譏他白面書生,何苦爲逆,自殘其生的!可鈞怒喝道:“你說此舉爲壯士辱麽?事縱不成,也可警醒同胞!你們官場利欲熏心,血液已冷,何足語此?”問供已畢,衆英豪從容就義。事後善堂董事收斂英骸,共計七十二具,葬在大東門外黃花岡地方。此系後話。
卻說亂事初起時光,張制台傳出令箭,斬一革黨首級,賞銀幣百元。於是無辮商民無辜受戮的,不知凡幾!誅戮沒辮子最出力的,就要算著李准部下的防勇。住家商鋪因亂遭搶的,更是不能計算。防勇分贓,每人有到數百餘元。偏偏革黨舉動文明,絕無擾累,因此革黨這一回失敗,倒買得全國人民的憐憫,增高人心的信用。
閏六月十九日,水提李准在雙門底地方遇刺受傷,粵人無不暗暗稱快,就是老大的證據。更有一樁不幸中之幸事,就是黃興倉猝舉事,香港同志,未及知照,不曾一網打盡。趙聲、胡漢民、宋教仁於三十日晨抵省,知道事已失敗,即由原船回港。趙聲憤恨成疾,不思寢食,後忽患腹痛,日本醫生診他是肺炎,喝了藥水也不見效,轉延英醫,說他是腸癰症,須施刀圭,可望速愈。趙聲因急於遠行,不允刀割。延至四月中旬,炎病益劇,幾至發狂,衆人遂把他送入雅利氏醫院割治,體弱癰成,可憐開割也難救治。延至二十日,一瞑不視,長眠去了。
此時黃興也從萬死一生中逃出,已在醫院養傷。同志精銳,挫折殆盡,叫尋常人當了此境,早已灰心失望。同盟會黨人,都是天生英豪,經一回失敗,即多一回閱曆,增一回知識,勤也不怠,積極進行。勇往直前之氣,比了從前,還要高起數倍。
當下由宋教仁建議,革命須當切實準備,共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中央革命,該聯絡北方軍隊,以東三省爲後援,一舉而占北京,然後號令全國。如葡、土已事。此爲最善的善法;中策該在長江流域舉事,那各省也須同時大舉,一邊破壞,一邊建設,設立政府之後,隨即舉兵北伐。此爲次策;下策不過在邊隅地方動手,設立秘密機關於外國領地,進據邊隅,以爲根據,然後徐圖進取,那根據地或是東三省,或是雲南,或是兩廣。此爲下策。衆人籌議一回,都說上策運動稍難,下策已經行之而敗,且足引起外人干涉,釀成分裂之禍,決計採用中策,實行中策之準備。於是解散香港機關,即在上海地方,立一個總機關,即爲同盟會中部總機關,于本年閏六月成立,內設立五個總務幹事,就是宋教仁、譚人鳳、楊甫生、陳英士、潘祖彜五人擔任。在長江流域,遍立分會,準備大舉。譚人鳳因事赴都,就叫他乘便組織北京分會。叫居正到湖北,聯合共進會與文學社,立爲湖北分會。派曾傑、焦大峰設立湖南分會,派范鴻仙、鄭贊丞設立安徽分會。這幾個分會,皆直屬於上海總機關,主持長江流域連絡軍隊事情。東京本部吳永刪、張懋隆將回四川,路過上海,宋教仁就叫他在川中設立分會,運動軍隊,與長江下游相聯絡。陝西地方,派井勿幕聯絡軍隊,設立分會。機關略備,宋教仁隨即籌備戰略。以湖北地處中國中部,宜首倡義,但是武昌爲四戰之地,糧餉不濟,定出一俟湖北舉事,即令湘蜀同時回應,以解上游之困,而爲鄂中後援。又以京漢鐵路交通南北,敵軍易於輸運,定出武昌既舉之後,即派兵駐守武勝關,使敵兵不得南下。一面令秦晉同時舉事,出兵斷京漢鐵路,以分敵勢。又懼湖北一動,下流阻塞,將使運輸不利,定出長江下游,同時于南京舉事,並封鎖長江海口,使敵軍海軍艦隊勢成孤立,以乘機劫龋計劃既定,立即密函通告各機關,叫他們依計行事。誰知同盟會準備革命,事事積極進行;清政府準備亡國,也事事積極進行。這就叫相反而成,不謀而合。
原來朝廷自頒預備立憲而後,一切舉措,極喜與國民好惡背馳。如本年三月,組織皇族內閣,各直省諮議局議員等抱忠君愛國之隱,爲披肝瀝膽之詞,特懇都察院代奏,請明降諭旨,于皇族外另簡大臣,組織責任內閣,以符君主立憲公例。誰知降下這麽一道聖旨:“黜陟百司,系君上大權,乃該議員等一再陳請,議論漸近囂張,日久恐滋流弊,朝廷用人,審時度勢,一秉大公,爾臣民等均當懍遵欽定憲法大綱,不得率行幹請以符君主立憲本旨。”各議員見了此旨,連聲叫苦,沒法奈何。
未幾,政府宜示鐵路政策,乾路均歸國有,支路准商民量力酌行。從前批准鐵路各案,一律取銷,如有抵抗,即照違制論罪。皇族內閣這一個鐵路國有政策,本著後四國借款合同。
這個合同訂自本年四月裏,借英、美、德、法四國及日本銀行款子。借的時候,說是改定幣制,振興實業的,據合同所載,失權滋多,後患方始。奈政府偏喜挾借款以自重,委大權於外人!
這一個政策才一發表,川粵湘鄂四省土民,已如晴空忽遭霹靂,驚得手足無措,失色奔走,大聲呼號,希望朝廷矜憫愚忱,稍施補救于萬一。偏遇皇族內閣的幾位王大臣,沒暇來理采,悍然行他箝制輿論壓服民氣的利害手段,定出收回辦法:鄂湘路照本給還;粵路僅准發還六成,其餘四成,只給無利股票;川路實用之款,給以國家保利股票,餘款或准附股,或另興辦實業,也由上諭規定。至川省路股爲喬樹楠、施典章等所經手虧倒的,政府又既不承認。同時北京資政院奏請開臨時會議,議決借款、預算兩事。又不批准。
當川粵湘鄂爭路風潮激烈之時,朝廷以端方極負時望,降旨派充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並命將川漢租股一律停止,爲釜底抽薪之計。湖南巡撫楊文鼎代諮議局奏稱湘路力能自辦,不甘借債。署四川總督王人文代諮議局奏稱鐵路改爲國有,請飭暫緩接收。均奉嚴旨申飭。四省士民究竟安分的多,知道力爭商辦,必蒙反抗朝旨的惡名,遲回審顧,不敢遽示決裂。所以本年六月而後,各省爭路風潮,倒又暫現靜息之象。
不意政府積極進行,又有使川路總理李稷勳效忠於政府的新計劃,於是川事又緊急起來了。這李稷勳,是川漢鐵路的駐宜總理,自從鐵路國有政策頒佈之後,李稷勳就具呈郵傳部,稱說該路既收歸國有,應俟將從前支出各款,妥定歸結辦法。
期始由官局訂接收,恐非倉卒所能完竣。嗣後關於工程材料及工程司去留各項事宜,應如何辦理,統候裁奪。
政府見他這麽知情識趣,很是嘉許。李稷勳旋又京謁,見進郵傳部大臣盛宜懷,面商宜歸工程照常辦理,每月工項,仍由川款開支。郵傳部因以宜歸路工,責成李稷勳悉心主持,即由郵部咨行川督,轉飭川路總公司,遵照辦理。這一角公文行到川中,川中人士頓時又激起一個絕大風潮來。川人以李稷勳並無總公司之知會,股東會之議決,四川總督之命令,擅自達部;郵傳部也不問股東願否,輒定宜歸工程仍由川款開支,因具呈四川總督,懇請代奏嚴劾郵傳部。一面刊發傳單,通告全川,商人罷市,學生罷課。一切厘稅雜捐,概行不納,扣抵股息。時系宣統三年七月初一日也。
罷市罷課風潮,愈釀愈烈,自成都倡首,漸及各屬。先是川紳組織保路同志會,護督王人文推爲主持,並通飭各州縣一律保護,保路同志會遂賴以成立。此番罷市罷課之舉,也由保路同志會決議實行的。彼時全川景象,宛似新年元旦。不過元旦發現的是股活潑氣,此刻發現的是股愁慘氣。否泰不同,苦樂自異!加之商民於罷市罷課之外,更家家供著德宗景皇帝神牌,齊聲舉哀,一片慘氣象。不異巫峽猿啼,華亭鶴唳!將軍玉昆、總督趙爾豐等,瞧見這個樣子,簡直瞧不入眼,於是聯銜電京,請將川路暫歸商辦,將借款修路一事,俟資政院開議時,提交議決。奉到電旨,有“妥慎辦理開誠勸導”之語,以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在指顧間了。不意事到臨頭,朝旨忽又中變。原來督辦鐵路大臣端方,欽承簡命之後,即於六月初九日抵武昌,建行台于平湖門外,勘路召匠,定期九月初一日興工。這會子忽聞朝旨,電令趙爾豐“妥慎辦理,開誠勸導”,很有轉圜之意,於自己飯碗,不無有礙。遂擬稿電奏,特劾王人文、趙爾豐庸懦無能。朝旨命端方督兵入川,又欽派粵鄂蜀湘四督撫爲鐵路會辦大臣。趙爾豐默窺朝廷意旨,知道無意轉圜,究竟職官難得,民命可輕,於是漸易他爲民請命的初意,變成取媚政府的巧謀。
可憐四川人民,哪里知道?自七月初一到今,無日不在奔走呼籲之中,罷市罷課,停稅停捐,同時更有人散佈自保商榷書。七月十五這一日,鐵路公司特開股東會。趙爾豐忽然開列名單,派一員差官來傳股東會會長,及保路同志會各部長,共十九人,到制台衙門議事,口稱北京有好消息,立待磋商。衆人不知是計,當下就有五個人應允前往,是諮議局局長蒲殿竣羅綸,股東會會長顔楷、張瀾,同志會會長鄧孝可。誰料這五個人才跨出股東會門口,無數兵士警察,擎槍擁護,如獲大盜。
衆人見了,無不駭憤,於是相率隨行,跟入制台衙門去瞧一個究竟。欲知薄殿俊等此去是凶是吉,且俟下回書中,再行演講。
第一三八回 爭路權川人哭帝 變國體武昌起義
卻說蒲殿竣羅綸、顔楷、張瀾、鄧孝可五人,被兵擁護到總督衙門,擡頭瞧時,不覺猛吃一驚,只見衛隊兵弁,雁翅般排開,從丹墀起直到二門,站得刀斬斧截,都穿著新式制服,掮著新式快槍。堂上滿站著文武差官,文差官是翎頂補服;武差官是制服輝煌,勳章耀眼。但見四川總督趙爾豐,堂皇高坐,尊嚴得天神一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五人行到丹墀住步,那差官搶步上堂,高聲喝報:“謀逆犯人蒲殿竣羅綸、顔楷、張瀾、鄧孝可傳到。”
趙爾豐叫帶上來,五人上堂。趙爾豐大聲呵斥道:“你們既做了本省紳商,極該奉公守法,乃膽敢聚衆謀逆,倡言自保,明恃朝廷預備立憲,政令寬大,沒人來查辦,本部堂還要不管時,將來勢成燎原,可就補救不及了。本部堂既做此官,可就不能專討你們的好。你們不知王法久了,今兒就給你們點子王法嘗嘗,也可敬戒敬戒別的頑民!”說到這裏,就沉下臉,喝令綁去斬首。
蒲殿俊辯道:“制軍說我等謀逆,有何憑據?”趙爾豐擲下一紙道:“你們自去瞧來。倡言自保,那不是謀逆老大證據麽?你們十九人都列有姓名,難道是本部堂誣了你們不成?”
五人瞧時,都叫得苦,原來抛下的正是自保商榷書,當刊發散布時,再想不到趙爾豐要拿來羅織的,當下頓口無言。
此時堂上堂下環觀的,足有三五百人,聽得蒲殿俊等五人,要立刻斬首,一齊跪下,叩頭求思,異口同聲,聲震屋瓦。將軍玉昆聞知此事,怕趙爾豐激變,飛轎到轅,力爲勸說,蒲、羅等始獲貸死,由將軍帶去拘管。
這時光,成都士民數千人,絡繹奔赴督署,焚香環跪,頭上部頂著德宗景皇帝神牌,痛哭哀求,慘聲動天地,口口聲聲請釋放蒲、羅等五人。趙爾豐大怒,命衛軍統領田征葵下令開槍。可憐赤手空拳的小百姓,怎當得無情軍火?槍聲起處,死者如牆仆地,只得紛紛退出。彼時大雨如注,川民都在泥濘中,冒雨號哭,偏這鐵石心腸的趙制台一不做,二不休,緹騎四出,捕到的罪犯,駢肩接踵,真是不計其數。一面電奏朝廷,稱說逆黨勾結爲亂,有人散佈自保商榷書,意圖獨立。
七月二十日,有旨四川逆黨勾結爲亂,飭趙爾豐分別剿撫,並飭端方趕速帶隊入川。不多幾時,鄂督瑞澄又電奏成都城外有亂党數萬人,四面攻撲,勢甚危急。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朝廷大驚,乃於二十三日,降旨起用岑春煊,著他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一面抽調鄰省兵隊,紛紛赴援,如臨大敵。此時督辦鐵路大臣端方,已率領第三十一、第三十二兩標兵士,自武昌出發,駐師宜昌,等候消息。岑春煊到了武昌,與瑞澄識論不合,稱病乞歸。恰好趙爾豐奏報剿辦得手,於是朝旨許春煊回上海。這一個七月,總算平安過去。
一到八月初九日,兩湖總督瑞澄,忽接到外務部密電,及江漢關轉呈的英美兩國照會,都說革党黃興聯絡黨人,潛伏長江,私運軍火,約期十五、十六日,在武昌省城豎旗起事,並有串通三十標步兵同時策應之舉。湖北政界,頓時又惶恐起來。
原來湖北政界,自本年四月初旬,就接到政府密令,內稱浙閩皖江鄂等省,均有黨人潛伏,並由牛莊私運軍火,直入長江,飭即加意防範。總督瑞澄立刻會集軍警各界,籌商防備事宜。事有湊巧,恰好這時候省垣龍神宮,發作一樁查獲槍械的案子。文武官吏,更唬得手足無措,寢食不安。
其實龍神宮槍械,乃系年久廢棄之物,革黨有了,也不很適用。怎奈官場震於革黨之名,懲于廣州之役,相驚伯有,一發現舊軍械,早巳渾身戰慄,哪里還有心思去研究?當下議出戒嚴辦法,陸軍第八鎮統制張彪,分佈軍隊,按段梭巡。巡警道黃祖徽,也飭武漢各區區長區官巡官,晝夜更番,與軍隊聯絡一氣,認真查緝,凡遇空屋廟宇旅館,尤該特別注意。
四月初八日,張彪通傳陸軍人員,自管帶以上,齊集鎮司令處會議,嚴防軍人通匪,辦法異常秘密,並頒佈戒嚴令八條:
一,各標營自管帶以下各官員,非有特別事故不准隨便外出。二,各隊目兵武器服裝,須準備整齊,且不得擅離棚所,聽命調遣。三,各標軍需官,各將槍枝子彈,檢查清楚,一俟命下,即行發給施行。四,各標營行軍等項,即須捆載準備。五,各標統帶以上各員,每日到鎮部一次,聽候本統制詢商要機。六,營門往來信件須由司令官交由值日官協助同檢查,除家信外一律拆看,方准送交受信人。七,營門來賓,除非父兄探問者,一概不准入營。八,無論何時,一有令下,即刻舉動施行。同時,二十一混成協統黎元洪,十五協統王得勝,十六協統鄧成拔,這三位協統會商以各營操場中,每于夜深時,常有兵士三五成群,朋座偶語,瞧見有人經過,即停聲結舌,此中情景,不無可疑。除派憲兵偵探外,特各飭所部,嗣後無論何時,均宜在棚內談敘,掌號息燈之後,即不許彼此往來。倘有外來賓客,入棚密談的,准各該隊什伍長監聽,以防莠言煽惑。且傷各營設告密箱一具,以便軍人告密。
瑞澄又以宜昌爲通商大埠,華洋雜處,川陝昆連,電飭荊宜道荊州府轉飭駐宜水陸巡防,嚴密防範。又以漢口爲各國租界,革黨易於藏匿,特多派偵探前往伺察,防範周密,自四月到今,從未曾有一刻的暇担不意你防備得愈嚴,革命的風潮倒愈緊。
這日,接到外務部密電,及江漠關轉呈英美兩國的照會。
瑞澄大驚失色,立刻傳集文武大小官吏,商議加嚴防範之法。
議畢出轅,統制張彪立刻電飭馬隊八標標統喻化龍,派他星夜帶隊到制台衙門內大堂駐防。
到了中秋這一日,防備得更是嚴密。瑞澄于午後三時,由電話傳集鐵參議、張統制、黎統領、巡警道等,在署內會議廳,籌議會防事宜後,復開秘密談判,一點鍾始散。到晚六點鍾,即飭關東、西南兩轅門,馬隊八標、一標右隊兵士,移在轅門內駐紮。並派特別警察隊兵二十名駐紮於督院西牆外防守。巡警道王月莊飭省垣城外上下區既漢鎮的警務公所,各派巡警,分赴武漢各碼頭,嚴諭輪劃一律到夜八點鍾停渡。並飭省垣各區轉飭各城門警于晚七點鍾時候,即行關閉城門。關城之後,雖有手持憑照稱赴某處公幹的,亦須問明暗號才開。
統制張彪特飭四十一標一營兵士于晚七點鍾分巡賓陽門外一帶;混成協統黎元洪也親率本協步兵分巡武勝門城外,及塘角沿江一帶;督練公所軍事參議官鐵忠,以武勝門外沿江一帶,雖經派有炮船巡防。然恐力太薄弱,特飭湖隼雷艇,開往大堤口駐防,並飭湖隼雷艇,開往大堤口對岸漢陽兵工廠前下碇駐防。督署一二三四正及五福堂既會議廳,辦公房,概用特別警察隊營兵,各荷槍彈巡防,至二門、頭門,均有陸軍步隊一營,徹夜駐紮。
署內辦公人等,無論員司夫役,均由某庶務員頒給火印腰牌,無此不得任意出入。臯司馬吉樟,恐有劫牢反獄事情,除飭各級審廳看守,責所成所官率同法警防範外,至模範監獄,乃全省罪犯守法之所,非別監可比,立命右路巡防隊撥弁兵一隊,在該獄前後守衛。武昌府候審所也有陸軍分發少數目兵駐紮。對江的漢陽兵工廠,乃系全省槍彈總匯之所,地位異常重要,一面由瑞督特派湖隼雷艇停泊在該廠橫堤外江,不住的梭巡密查;一面凡該廠總辦王壽昌移請混成協就近撥馬隊營兵前往駐紮。
一到晚上八時,即將各藥彈槍炮的存儲室,一律封鎖。至次晨八時,開工才開,鑰匙歸總辦親自佩帶。員司不得在廠接見親友,如有緊要事件,由總辦跟丁代達。漢陽鐵廠,本與兵工廠相通,自從謠言發佈之後,鐵路提調章道台下令把與工廠相通的西總門關閉,無論何人,不准出入,並加派警兵荷槍梭巡。總交代一句,武漢兩地,差不多已布設下天羅地網。只可憐商店居民,遇此佳節,帳也不敢歸,月也不敢賞,就耽驚受怕。直待到了十七日,瞧見沒事,才放了幾分心。
不意十八日晚上九點鍾,荊襄巡防隊統領陳得龍,電稟督院,稱在漢口英國租界,拿獲革黨二名,立時派隊護解到督院。
詢其行蹤,自認革黨不諱。一名劉汝夔,一名邱和尚,都是留日學生。是晚十一點鍾,統制張彪在司令處查防,突有炮隊退任正目姓鄧的,馳報有革党密居小朝街八十二號、八十五號、九十二號。張彪立刻回明總督瑞澄,帶同巡防兵督院衛兵數十名,到九十二號內,拿獲黨人八名;八十二號、八十五號內拿獲二十七名,內有女黨員龍韻蘭一名,及彈藥多箱,軍械數十件。一併解交督院,聽候發落。
這一大夥党人中,有一個姓彭名楚藩的,是陸軍憲兵隊的什長,被護兵當場認出,立交參議官鐵忠審明,綁赴東轅門外斬決。翌晨文武大員在督院會審,又斬決三名。當搜捕小朝街之時,一面遣兵至雄楚樓北橋,高等小學堂間壁洋房內,只見燈燭輝煌,正在印刷告示,繕寫冊籍。軍警冒了他們的口號,將門賺開,驀然入內,拿獲五人,有數人上屋走脫。
黃土陂千家街地方,某小雜貨店內,忽有炸彈爆烈,轟然一聲,震動數裏。軍隊聞聲趕至,見有一人,面目焦黑雙睛拼出,倒地呻吟,系自行試彈轟壞的。詢明爲楊宏勝,又搜出炸彈十餘個,雙筒手槍數杆,馬刀十餘柄。漢口俄租界寶善裏內,有寓居鄂人四個,內中帶有三個沒辮子的。十八日,先有二人外出,忽聞炸烈聲,火光沖屋而出,當有俄巡捕至寓查問,在內二人也乘間逸去。旋經捕頭查勘,知爲革黨。立即電知洋務公所吳令愷元到寓搜查,當起獲炸彈手槍旗幟印信劄文底冊鈔票匯票函件甚多。正查點當兒,有二人自外歸來,立被俄巡捕拘送捕房。問明姓名,一個叫秦禮明,一個叫龔霞初。吳愷元面稟關道齊耀珊,電稟督院。瑞督立刻照會俄領事,並飭吳愷元會同夏口廳王國鐸,將人贓一併解送巡警道。又在附近拿獲二十名,一同押赴督轅。
這夜,制台衙門內發現炸藥一箱,立時嚴查,見教練隊兵士二人形迹可疑,訊明希圖炸署不諱,即在署前將二人正法。
八月十八這一夜,發端已不止一處,被捕已不止一人,那麽革命黨的經營,不是一朝一夕,不問可知了。
看官,武昌地方原有新軍一萬六千人,合組爲步隊、馬隊、炮隊三種,悉歸張彪統轄。兵士與統帥,感情極壞,差不多沒一個不怨望長官的。自從端方入川,抽調了兩標去,兵力頓弱。
戒嚴而後,對待兵士之法,更益嚴厲。加之瑞澄、張彪,驕惰成性,以爲逆謀已破,可無大患,欣欣有得色。並疑新軍都是革命党,欲嚴行查緝,如有形迹可疑之兵士,即以軍法從事。
瑞澄嘗笑問張彪道:“爾軍隊中有多少革命黨?”張彪道:“大約有十中之三。”瑞澄道:“那麽只消著十中之七去拿十中之三來,事便可了。”這一句玩話,在瑞澄以爲不要緊,不意傳入了新軍耳中,頓時騷亂起來。新軍都說:“咱們既被了嫌疑,朝晚是個死。變亦死,不變亦死”。一傳十,十傳百,秘密傳佈,軍心浮動,變在頃刻。可歎醉生夢死的瑞澄,還大逞淫威,恣行殺戮。
十九日晨,在督轅斬決革黨數人,一面下令嚴密搜捕。電奏到京,朝旨嘉獎。一到下午九點鍾,工程第八營左隊營中,突有炸彈聲、喧雜訊同時猝起,以“同心協力”四字爲暗號,各兵士掣下肩章,左右兩臂都系上白布。有三個軍官出來阻擋,是督隊宮阮發榮,右隊隊官黃坤榮,排長張文濤,被衆兵士立時槍擊斃命,後隊隊官羅子青降順。此外步隊二十九、,三十兩標,殺斃管帶二人,排長二人,隊官一人。駐守在楚望台的旗兵,也被殺了三十餘人。各兵中互相擊斃的,不計其數。
九時半,趨火藥庫,劫取子彈。此時十五協兵士,已均帶足子彈,齊集在大操場等候,即與工兵聯合動手。該協統領王得勝飛電張彪,張彪慌得沒做道理處,連喊:“糟了!糟了!”私由後營逃回公館。該協各官也均逃散,這叫做“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卻說工兵等趨到火藥庫,殺斃守庫兵士,大開庫門,把庫中子彈火藥,悉數運到蛇山下關馬廠諮議局旁。隨則大呼趨督署。督署本有馬隊防護,互擊約五十分鐘,馬隊見工兵勢盛,亦與聯合,營官有逃去的,有降順的。
自十時半,炮隊八標,即在蛇山高處高觀山上,架起大炮三尊,正對著督署。到四點鍾時候,裝開花鋼彈,轟毀督署頭門,及督練公所一間,藩署號房二間,並王府口乾記衣莊、不夜茶樓等鄰近二十餘家。隆隆之聲,直至十一時始停。這時光,蛇山軍隊駐紮已滿,旗幟一新,改爲衆星抱日形。諮議局前,也豎有新旗。測繪學校學生,陸軍小學學生,皆荷槍從革命。
總督瑞澄,藩司連甲,統制張彪,這一班威風凜凜的文武大員,早已逃得影蹤都沒有,民軍遂佔領了武昌。且住,武昌兵警很不少,防備很嚴密,省城中崗位密如蛛網,就說新軍全變,那警兵與憲兵不會早早報警的麽?原來革黨起事之先,射人射馬,擒賊擒王,先把崗位毀掉,警兵殺掉,然後分頭進行。
以三十二、二十九兩標四正隊內,分二十九標一正隊至四十一標會合,取子彈合攻督署。其餘三正隊,撲滅本標旗人後,直至督署會合。以八鎮工程兩正隊佔領楚望台、中和門,隨時分占保安門與望山門。俟炮隊進城後會合。隨即繞城,直攻督署。
以三十一與四十一兩標之八支隊會合。就四十一標子彈,至集合點,與本部會員,進取鎮司令處,直攻督署。以混成炮工輜進武勝門,炮隊占鳳凰山,餘撲藩署後,以半至武昌府漢陽門,繞占平湘、文昌,至督署會合。由藩署分支者,隨佔領官錢局及儲錢局,以此作財政處糧台。以八標炮隊三營,督隊進中和門。二營向火藥庫取火彈,一營在半路接應,子彈到手,以一半運送進城,余一二營,分紮白河洲保安門外一帶,以防軍艦。
以三十二標三支隊,掩護炮標二營,進取子藥庫後,隨時進城,會合本部。話雖如此,革軍果然得手,武昌果然光復。
但是從十八日下午九時到十九日上午十二時,還沒有得著首領。蛇無頭不行。湖北軍界,聚集會議,都有只說二十一混成協統領黎元洪字宋卿的,曾經留學外洋,從事中東戰役,軍事上的知識極富,經驗極宏,並且爲人謹厚,賦性和平,極堪主持至計。衆謀僉同,於是齊夥兒趨向黎元洪寓所來,要求其擔任中華民國鄂軍大都督。欲知黎元洪是否應允,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九回 瓦解土崩人心去 宣誓告廟命難知
話說民軍各將領,決議擁戴二十一混成協統領黎元洪爲鄂軍大都督,於是齊夥兒趨至黎營,詢問衛隊,回說黎統領沒有在營。衆人不信,合圍搜索,搜到裏頭,果見有一人穿著便衣,避匿在室後,正是黃陂黎元洪黎宋卿先生。那搜著的喊道:“得了,統領在這兒了。”衆人都齊走入,頓時擠了一屋子。黎元洪道:嚇諸君意欲何爲?”衆人都道:“民軍起義,光復故土,現在武昌已經得手,我們議定請統領出來做都督,同襄盛舉,共制新邦。”黎元洪見衆人手裏都執著武器,萬一不從,立即身首異處,遂慨然道:“元洪也是漢族一分子,既承衆位推舉,我就出來盡一日兒義務!”衆人聽了。喜的狂呼:“民軍萬歲”,“都督萬歲”,“中國萬歲”起來。一將恭進白巾,黎元洪接來紮在臂上,隨傳令衛隊都紮上了白巾,把營中龍旗除掉,升起衆星抱日的新軍旗來。衆將校擁護黎都督出營上馬,巡視各處。革命軍都列隊舉槍致敬。但聽得一派軍樂悠揚,接著便是健兒齊聲高唱興漢軍歌,道:
地發殺機,中原大陸蛟龍起。好男兒,濯手整乾坤,拔劍斫斷胡天雲,復我皇漢,完我自由,家國兩尊榮,樂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提福,樂無垠。好男兒,撐起雙肩,肩此任。
黎都督見這一副新氣象,心裏一樂,精神也就振將起來。
彼時革命軍已在蛇山上,增設大炮十五架,藩庫、官錢局、儲蓄銀行、度支公所、財政處等處所,也都派兵看守。黎都督特派馬兵飛馬傳令革命各軍不准在城內放炮,免傷平民。黎都督到了諮議局,即命人把議員湯化龍、夏壽康、張國溶等,及臬台馬吉樟、江夏縣李會麟,請來會議要務。一時都到。黎都督要求諮議局協助革命軍,並爲籌餉兼辦文牘。諮議局議員都是穩健派,未曾冒險答應,只答應了暫借該局房屋爲革命軍總司令部。當下諮議局提出三件事情,要求黎都督:一,不得釀成國際交涉;二,不得騷擾商民;三,須劃定戰鬥線,免使生靈塗炭,黎都督都答應了。隨挽文華書院的美國教習,轉商於美領事。美領事商之英領事,領事團都很贊成。遂由美國領事爲證,允不以江面及武昌附近爲戰場。
彼時瑞澄逃在楚豫炮艦上,開炮向武昌城攻擊,美兵艦就出來干涉。
看官,武昌的形勢,原與漢陽、漢口鼎峙而成。光復武昌,勢成孤立,何況漢陽兵工廠,藏儲槍炮子彈很富,可資應用,所以民軍光復武昌之後,立遣精兵渡江,徑至兵工廠,聲稱系張彪派來保護兵工廠的。廠中信以爲真,竭誠招待,民軍分守要地,仍令照常工作。直到瑞澄派人到廠領取槍彈,民軍抗不遵發,廠中人員始悟爲革命黨,紛紛竄走,總辦王壽昌逃往上海去了。民軍仍舊開廠,廣招工人,晝夜趕制,並優給工資。
鐵廠與兵工廠毗連,也被民軍佔領了。恰值總辦李一琴自京回廠,民軍就迫令照常辦事。
漢陽知府遁匿無蹤,不勞一炮,不血一刃,佔領了漢陽。
不意漢口土匪,得著武漢民軍起義消息,就在漢口華界縱火劫掠,幹那趁亂發財勾當。漢口紳商急忙到武昌求救,黎都督立遣數百人過江,商同保安會,一面救火,一面拿人,漢口重又平安。此時民軍已在武昌組織軍政府,軍政府的主治官是都督。
都督府中分爲四部:是司令部,軍務部,參謀部,政事部,每部各有部長。部長之下,又分爲各課各局,置有課長局長,條理井然。漢口既定,夏口廳王國鐸不知去向,軍政府乃推《大江報》主筆詹大悲爲軍政分府,駐守漢口。
漢口沿江爲各國租界,租界上各領事見民軍舉動文明,力任保護外人生命財産,凡武昌外人率領了婦孺住漢口等地者,軍政府派人護持,絕無危險發生,於是外人頓加欽佩。領事團乃宣告漢口租界嚴守中立,行文官、革兩軍主將,無論何方面,如將炮火損害租界,當賠償銀一億七千萬兩。一面英法日本各國,均將駐在中國各港的軍艦,陸續調赴漢口,約有二十餘艘,公推日艦司令官川島爲聯合軍總司令官,組織各國軍艦陸戰隊,專任保護外人生命財産。同時武昌軍政府出示安民,並派人沿街曉諭居民,不遷徙,飭城門照常啓閉,商鋪照常貿易,禁止高擡物價,發行軍用鈔票。將武昌、漢陽、漢口三處的交通機關,如電報、郵政、輪船、鐵路等,官辦的收沒,商辦的租借。內政、外交、軍政、財政、交通、司法,倉猝間燦然大備,儼然一個敵國。
警報到京,舉朝失色,立刻降旨,令軍諮府陸軍部迅派陸軍兩鎮,陸續開拔赴鄂。陸軍大臣蔭昌,著督兵迅速前往。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軍隊,均歸節制調遣。此時蔭昌的參謀易乃謙等,自八月二十一日起,由京漢鐵路運往漢口之兵,不下二萬餘人。河南、湖南援軍各兩營,江西、江蘇援軍各一營,合之張彪殘兵及防營等,爲數總有三萬五千人。那陸續徵調赴援的,還不在其內。
陸軍之外,更有海軍。八月二十一日,降旨令海軍部,加派兵輪,飭薩鎮冰督率前進。並飭程允和率長江水師,即日赴援。於是海軍部電飭薩鎮冰乘楚有炮艦,並率建威、建安、楚豫、楚泰各炮艦,湖隼、湖鷹、湖鶚、及辰宿諸雷艇,開駛戰地。陸軍用到陸軍大臣,海軍用到海軍提督,爲了一隅之變,即傾全國之師,政府諸公,也不敢以尋常變亂瞧民軍了。又下旨革瑞澄、張彪職,仍令瑞澄署理總督,帶罪圖功。並停止秋操,又命各省緩裁綠營巡防隊。皇恩雖然浩蕩,無奈瑞制台已經唬破了膽,早附了隆和輪船,逃向上海去了。
閑言少敘。卻說北軍南下,皆由京漢火車運送。車輛不敷,就把京奉、京張之車移來補湊。自從八月二十一日起,分隊進發,統帶官馬繼增率第二十二標爲前隊。二十四日,抵漢口江岸,薩鎮冰帶領艦隊到漢,除楚有兵艦作爲旗艦外,要算建安、建威兩艦爲中堅。從此各軍陸續南來,吳占元率第三協全軍馳抵灄口,陸軍大臣蔭昌,駐軍在信陽州,以爲後援。於是兩方面的戰端愈逼愈近,就不能夠免了。
這一日是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十二點鍾,民軍奉令出發,約有步兵一標之數,布列在車站附近。張彪軍約有兩營,佔據在劉家廟。民軍先放一排槍,官軍死傷了數十人,隨即退。民軍並不追擊。彼此收隊回營。次日,上午九點鍾,兩軍在劉家廟地方,重又開戰。官軍一方面,張彪所統殘軍,與河南軍會合,約有一鎮之衆。民軍也出炮隊步隊一鎮,與之對壘。第七標、第九標都在裏頭,軍事參謀官胡漢民親自督戰。
這胡漢民也是同盟會中有數人物,軍事學識很是精深。官軍列陣向前,民軍蛇行以進,愈接愈近。河南兵來勢甚銳,民軍稍退。河南兵方欲再進,民軍陣中發聲轟然,突開一炮,接著連珠炮續續開放,千雷萬霆,震得天地都翕翕欲動,轟壞火車頭一輛,河南兵大受夷傷,譁然潰走。直到下午二點鍾,民軍始收隊。這一仗,劇戰四小時之久,官軍死傷三千餘人。民軍也死傷三四百人。
當官軍初次退走,避入火車,開機飛奔,適有鐵廠工人站在旁邊,見官軍行得已遠,倡議拆掉鐵路,阻擋官軍來路,一齊動手,立時毀掉鐵路十餘丈。忽見官軍飛馳而回,不知路已拆毀,大軍頓時翻倒。民軍乘勢力擊,又有奇兵一支來助,官軍方始大敚午後四點鍾,兩軍續戰,官軍駐在平地,民軍屯在山上,彼此轟擊。劉家廟江心中兵艦楚同、楚有、楚泰、楚謙、建安、建威等,同時開炮助戰,民軍還擊。炮火相攻,炮聲如雷,子彈如雹,約有二小時,兩軍始停。官軍傷亡極多,民軍有一炮擊中江元炮艦,艦受重傷,遂失戰鬥力,官軍退走三十餘裏。
次日再戰,各艦就遁避九江去了。
二十八日黎明,兩軍復爲第三次之開戰。民軍出步隊一營,炮隊一營,馬隊一營,並精兵五千,敢死隊一千,相戰只一點鍾,官軍早又退散。民軍奪獲營壘一座,得所遺火藥六車,快槍千余支,子彈數十箱,白米二千余包,銀洋十四箱,新式皮靴軍裝號衣皮帶及一切軍用器物,不可勝數。二十九日下午三點半鍾,兩軍出隊又戰,民軍猛力進逼,官軍猛力後退,從頭道橋二道橋直逼至三道橋,官兵四散無蹤。民軍獲著機關炮一尊及軍械無算。遂乘火車進至劉家廟駐紮,時已鍾鳴六下矣。
三十日,民軍復與官軍在三道橋一帶交戰,節節進攻,越過三道橋,直入攝口。灄口地方官軍大集,約有一萬五千多人,民軍共只二千多人,相戰頗劊戰到結果,官軍投降民軍的約有三千多人。這是第五次的戰情。
官、民兩軍雖只開得五回仗,勝敗的影響,卻受的極大。黃州府、武昌縣、沔陽州、宜昌府、沙市、新堤,無不紛紛響應。這還是在本省的。八月三十日,湖南長沙民軍起義,推焦昱爲都督,陳作新爲副都督。一交九月,形勢更是不好了,江西、陝西、貴州、四川等省各沖要府縣,無不豎旗獨立。大清帝國,成了個瓦解土崩之勢。中華民國軍政府蓬蓬勃勃,勢力逐日膨脹,幾乎一日千里。鄂軍政府撰述檄文,聲罪致討,傳布四海。其文是:
中華開國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日,中華民國軍政府檄曰:夫《春秋》大九世之仇,《小雅》重宗邦之義,況以神明華胄匍匐犬羊之下?盜憎主人,橫逆交逼,此誠不可一朝居也。維我皇漢遺裔,奕葉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表。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爾東胡,曾不介意,遂因緣禍亂,盜我神器,奴我種人者,二百六十有七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廟堂皆豕鹿之奔,四有野豺狼之歎。群獸嘻嘻,羌無遠慮,慢藏誨盜,遂開門揖讓,裂棄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歸,重以破棄,是非特逆胡之死罪,亦漢族之奇羞也!幕府奉茲大義,顧瞻山河,秣馬厲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勢未集,忍辱至今。亦復屢遣偏師,兼選義士,飆馳搏擊,呼我漢風,此誠我俠士雄夫所爲鬱鬱久居者也。天奪其魄,牝雞司晨,決然胡雛,冒昧居攝,遂使群小俱進,黷亂朝野,鬥聚金壁,以官爲市。強敵見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額。犬羊之性,好食言而肥。則復有僞收鐵道之舉,喪權誤國,劫奪在民。憤毒之氣,郁爲雲雷由鄂湘粵而川,扶搖大風,卷地俱起。土崩之勢巳成,橫流之決,可翹足而俟!此真逆胡授命之秋,漢族復興之會也!幕府總攝幾宜,恭行天罰。懼義師所指,或未達悉;致疑畏之徒,過事惶惑,僻遠諸彥,莫知奮起。輒先以獨立之義,布告我國人曰:在昔虜運方盛,則實以野人生活,彎弓而鬥,睒目添舌,習爲豺狼,是以索倫凶聲,播越遠近。入關之初,即擇其強梁,遍據要津。
而令吾民輸粟轉金,豢其丑類,以制我諸夏。傳世九葉,則放誕淫侈。逾二百載,夤緣苟偷,以襲取高位。枯骨盈廷,人爲行屍,故太平之戰,功在漢賊。甲午之役,九廟俱震。近益岌岌,祖宗之地,北削于俄,南奪於日,廟堂闃寂,卿相嘻嘻。
近貴以善賈能爲,大臣以賣國相長。本根已斬,枝葉瞀亂,虎皮蒙馬,聊有外形。舉而蹴之,若拉枯朽,是虜之必敗者一。
昔三桂啓關,漢家始覆,福酋定鼎,益因緣漢賊,爲之佐命。稍浴漢風,遂事羈縻。維時中邦,大勢已去,義士竄伏,迂儒小生,勿能自固。遂被逼協,反顔事仇,漸化腥膻,遂忘大義合薰於菇。以逆爲正,孑孑貪夫,時效小忠。虜遂宴然高踞,驕吸民脂,浸淫二百年。漢族義師,屢蹶不起。爰及洪王,幾復漢土,亦以曾胡左李,以本族之彥,例行逆施,遂使虜危而復安。久留不去,此實孝孫之已醉,非胡逆之可長也。方今大義日明,人心思漢,觥觥碩士,烈烈雄夫,莫不敬天愛祖,高其節義。雖有措紳,已汙僞命。以彼官邪,皆輿金輦,因貨就利,鄙薄驕虛,毋任艱巨,虜實不競。漢臣復匱,盲人瞎馬,相與徘徊,是虜之必敗者二。邦國遷移,動在英豪,成於衆志,故傑士奮臂,風雲異氣。人心解體,變亂則起,十撚以還,吾族巨子,斷脰決腹者,已踵相接。徒以民習其常,毋能大起。
虜遂劫持其間,因以苟容。遷延至今,乃以立憲改官,詐僞無信;借債收路,重陷吾民。星星之火,乘風燎原。川湘鄂粵之間,編戶齊民奔走呼號,山欲響震。一夫備臂,萬姓影從。頹波橫流,敗舟航之。是虜之必敗者三。昔我皇祖黃帝,肇造中夏,奄有九有。唐虞繼世,三王奮迹,則文化彬彬,獨步宇內;煌煌史冊,逾四千年。博大寬仁,民德久著。衡之西歐,則遜其條理已耳。先覺之民,神聖之宵,智慧優渥,宜高踞土疆,折沖宇宙。乃銳降其種,低首下心,以爲人役,背先不孝,喪國無勇,失身不義,潛德幽光,望古遙集。瞻我生身,吊景慚魂。返性則明,知恥則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則漢族之當興者一。大道之行,天下爲公,國有至尊,是曰人權。平等自由,樂天歸命,以生爲體,以法爲界,以和爲德,以衆爲量。
一人橫行,諡曰獨夫,涼彼武王,遂有典刑。滿虜僭竊,更益驕恣,分道駐防,坐食齊民,厚祿高官,皆分子姓。協肩諂笑,武斷朝堂,國土國權,斷送唯意。束我言論,遏我大群,擾我閭閻,誣我善良,鋤我秀士,奪我民業,囚我代表,殺我議員。
天地晦盲,民聲銷沉。牧野洋洋,檀車煌煌,復我自由,還我家邦。則漢族之當興者二。海水飛騰,雄強參會,弱國孱種,夷爲犬豕。民有群德,朝有英彥,威能達旁,乃競爭而存耳。
維我中華,厄於逆虜,根本參差,國力遂糜。虜更無狀,魚餒肉敗,腥聞四布。遂引群敵,乘間抵隙,邊境要區,割削盡去,附背扼吭,及其祖廟。臥榻之側,鼾聲四起,耳目蔀覆,手足縶維。遂使我漢土,堂奧盡失,民氣痿痹,將破碎顛連,轉饜封豕。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廓而清之,駿雄良材,握手俱見。
萬幾肅穆,群敵銷聲。則漢族之當興者三。維我四方猛士,天下豪雄,既審斯義,宜各率子弟,乘時躍起,雲集回應。無小無大,盡去其害,執訊獲醜,以奏膚功。維我伯叔兄弟,諸姑姊妹,既審斯義,宜失其決心,合其大群,堅忍其德,綿綿其力,進戰退守,與猛士俱。維爾失節士夫,被逼軍人,爾有生身,爾亦漢族,既審斯義,宜有反悔,宜速遷善,宜常懷本根,思其遠祖,宜倒爾戈矛,毋逆義師,毋作奸細。維爾胡人,爾在漢土,爾爲囚徒,既審斯義,宜知天命,宜返爾部落,或變爾形性,願化齊民,爾則無罪,爾乃獲赦宥。幕府則與四方俊傑,爲茲要約曰:自州縣以下,其各擊殺虜吏,易以選民,保境爲治。又每州縣,興師一旅,會其同仇,以專征伐,擊城虜吏,肅清省會,共和爲政。幕府則大選將士,親率六師,黎庭掃穴,以復我中夏,建立民國。幕府則又爲軍中之約曰:凡在漢胡,苟被逼脅,但巳事降服,皆大赦勿有所問;其在俘囚,若變形革面,願歸農牧,亦大赦勿有所問;其有挾衆稱戈,稍抗顔行,殺無赦!爲間諜,殺無赦!故違軍法,殺無赦!以此布告天下,如律令!
民軍聲勢這麽利害,清政府幾位國務大臣早都慌了手腳,你瞧我,我瞧你,一籌莫展。監國也愁眉雙鎖,連開了好多回御前會議,議出一個剛柔並用的救急妙法。在剛的一面,起用袁世凱爲湖廣總督,岑春煊爲四川總督,均督辦剿撫事宜;又以端方署四川總督,撒去王人文川滇邊務大臣,以趙爾豐代之。
在柔的一面,以違法行私,貽誤大局,革郵傳大臣盛宣懷職;命趙爾豐釋放因路被捕士紳,並將王人文、趙爾豐交內閣議處,道員田徽葵等革職充發煙瘴地。一面又命資政院開院,朝廷下詔罪已。允資政院之請,取消內閣暫行章程,不以親貴充國務大臣。並允將憲法交資政院協贊,諭開黨禁,撫各省士民歷年伏闕上書痛哭請求的款項。一朝浩蕩皇恩,全都允許。
不意帝德愈寬,民頑愈烈,浙江、江蘇、山西、廣西、雲南、安徽、廣東、福建等省,相繼獨立,各舉都督,組織軍政府。偏偏政府大臣倚爲左右手的軍人,第二十鎮統制張紹會,第三鎮統制盧永樣,第六鎮統制吳祿貞等,又聯銜奏請改革政治。政府知道人心盡去,苟且敷衍,決不能夠挽救危局,只得忍痛令資政院討論憲法草案。資政院各議員趁這千載一時機會,仰首舒眉,精心討論。不多幾天,早擬出十九信條,奏請宣誓太廟,布告生民。其文是:一,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二,皇帝神聖不可侵犯;三,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者爲限;四,皇帝繼承之順序,於憲法規定之;五,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佈之;六,憲法改正提案之權,屬於國會;七,上院議員,由國民于法定特別資格中公選之;八,總理大臣由國會公選,皇帝任命之。其他國務大臣,由國務總理大臣推舉,皇帝任命之。皇族不得爲總理及其他國務大臣並各省行政官;九,總理大臣受國會之彈劾時,非解散國會,即爲總理大臣辭職。但一次內閣,不得爲兩次國會之解散;十,皇帝直接統率海陸軍。但對內使用時,須依國會議決之待別條件;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緊急命令外,以執行法律及法律所委任者爲限;十二,國際條約,非經國會之議決,不得締結。但宣戰講和,不在國會開會期內,得由國會追認之;十三,官制官規,以法律定之;十四,本年度之預算,未經國會議決,不得適用前年度預算。又預算案內規定之歲出預算所無者,不得爲非常財政之處分;十五,皇室經費之制定及增減,依國會之議決;十六,皇帝大典,不得與憲法相抵觸;十七,國務院裁判機關,由兩院組織之;十八,國會之議決事項,皇帝宣佈之;十九,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六各條,國會未開以前,資政院適用之。
朝廷立即批准,降旨道:“資政院議決憲法十九條,朕詳細披閱全文,實屬重要。應擇日宣誓太廟,頒佈信條,昭示天下。將來議定憲法,即以此爲標準。”時勢緊急,一日萬變。
監國急於收拾人心,擇定十月初六日,祭告宗廟,舉行宣誓大典。到了這日,監國率領親貴文武各大臣到太廟中,焚香點燭,叩頭設誓道:維宣統三年十月六日,監國攝政王載灃,攝行祀事,謹告于諸先帝之靈曰:惟我太祖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貽謀宏遠,迄今垂三百年矣。溥儀繼承大統,用人行政,諸所未宜。以致上下睽違,民情難達。旬日之間,寰區紛擾,深恐顛覆我累世相傳之統緒。茲經資政院會議,廣采列邦最良憲法,依親貴不與政事之規制,先裁決重大信條十九條,其餘緊急事項,一律記入憲法,迅速編纂,且速開國會,以確定立憲政體。敢誓於我列祖列宗之前。
欲知宣誓告廟而後,果然能否挽回危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四○回 降懿旨清帝卸政 定優待權歸民國
話說監國宣誓告廟,頒佈十九信條,總算瀝膽披肝,與民更始。無奈人心已去,天命難知,各省宣告獨立,接踵而起。
偏偏袁世凱、岑春煊又都不肯就職,上表力辭。監國只得重降諭旨,授袁世凱爲欽差大臣,節制各軍。以馮國璋總統第一軍,段棋端統第二軍,隨召蔭昌回京。奕劻、載澤、鄒嘉來等,知道此番亂事不易收拾,都覰便在監國前,自請罷斥。監國允准之後,即命袁世凱爲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偏還稱宿疾未瘳,請緩赴任。
這時光民軍氣焰,已經如火燎原,蔓延全國。清政府急得要死,連電催促,袁世凱才提出四條意見書:一,要國會成立之期,縮短一年;二,要確定責任內閣;三,處置此次附從革命之人,務取寬大;四,解除結社集會的禁令。還請預籌兵費若干。監國盡都允許,袁世凱才由彰德南下。行抵灄口,即拍電北京政府,請停止進兵,爲永久和平計劃,與民軍開始談判,如果談判不成,當親赴武昌,直接交涉。監國屢以急電召袁,叫他迅速來京,組織內閣,以冀挽回大局。袁世凱於是率兵兩大隊,威儀堂堂,登車就道。
到了北京,進謁隆裕皇太后及攝政王,仍以“菲才不克勝任”爲辭,溫旨不許,始入覲謝恩。動手組織新內閣,以梁敦彥爲外務大臣,趙秉鈞爲民政大臣,嚴修爲度支大臣,唐景祟爲學務大臣,王士珍爲陸軍大臣,薩鎮冰爲海軍大臣,沈家本爲司法大臣,張謇爲農工商大臣,楊士琦爲郵傳大臣,達壽爲理藩大臣,並以胡維德等爲副大臣。袁世凱就任之後,即通電各省道:“貴州既經宣佈獨立,將來對於中央政府,是否遵奉命令?”此時除直隸、河南、東三省外,都各宜言獨立,不受北京政府節制。不過武漢與南京,是以兵戎相見的,山東是由巡撫孫寶琦奏請獨立的。其餘都用平和手段,組織軍政府,推舉都督。現在袁世凱的電報打到,各省都一笑置之,並不答復。
袁世凱也縮手無策,舉朝大驚。於是監國自請退位歸藩,隆裕太后准如所請。特降懿旨道:據監國攝政王面奏,攝政以來,於茲三載。用人行政,多悖輿情。立憲徒托空言,弊竇依然層積。人心瓦解,國勢土崩。
以一人措置失當之故,致全國生靈,鹹罹慘禍,追悔無及!若復擁獲大權,不思退避,則既失國民之信用,雖攝行國政,將來必難收效,政治無望改良。泣請辭退監國攝政王之位,不再干預政治等情。予深處宮闈,未親大政。惟自武漢事起,各省回應,兵連禍結,友邦商業,亦受影響。急宜察內外之情形,定安國之至計。監國攝政王寬厚謹慎,雖有求治之意,然應變無術,以至受人蒙蔽,貽害民生,自當准如所請,免去攝政王之位。所以,監國攝政王印璽,即行銷毀。仍以醇親王爵號,退歸邸第,不再預政。每年賞給俸銀五萬兩,由皇室經費內開支。此後用人行政,均責成內閣總理大臣,負擔責任,詔諭用皇帝御璽。臣工覲見,予率導皇帝行之。皇帝尚在沖齡,保護聖躬,應有專貴,著授世續、徐世昌爲太保,盡心護衛。現在四方多難,國勢阽危。諸王公等,誼關休戚,務宜體念時艱,確守家法,束身自愛,無越範圍。諸大臣膺此重任,尤當力矢公忠,破除痼弊,共謀國利民福。凡我國民,須知朝廷不私君權,撫育黎庶,尚其嚴守秩序,各安生業,以免紛爭割裂之危,而期和平大同之治!欽此。
監國退歸藩府,民軍勢益飛揚。原來獨立各省,初時還不相聯屬,這會子由上海軍政府提倡,採用共和政體。共和政治之組織,主張由獨立省分,各派代表,到上海開大會。一時十六省派出代表四十九人,有到武昌的,有到上海的,議定中國采統一制,立責任內閣,設政府于武昌。恰值清軍總司令馮國璋攻克了漢陽,民軍總司令徐紹楨攻克了南京。形勢變遷,於是就把臨時政府移到了南京來。
袁世凱聞報大驚,建議與民軍正式議和,乃奏派唐紹儀爲全權大臣,楊士琦、嚴修爲參贊大臣,南下議和。唐全權接奉朝旨,即率同楊、嚴兩參贊,及隨員三十三人,從北京出發,乘火車到漢口,渡江晤黎元洪,交會意見。議了兩天,民軍政府主張以上海爲議和地點,於是唐全權又乘輪船到上海來。
此時民軍方面,公舉伍廷芳博士爲議和全權委員,英日俄德法美領事同爲證人,在上海英租界市政廳中,兩全權會議了五次。伍全權主張清帝退位,重組共和政府,漢滿共用太平。
唐全權因茲事體大,請示北京政府。不多幾日,接到回電,說中國應作何種政體,已由內閣會議,擬用平和解決方法,召集國民會議議決施行。兩全權會議了五次,磋商得才有頭緒,忽然北京政界,多數反對。唐紹儀遂電達袁世凱,辭退全權大臣一職,於是議和的事,乃由袁世凱與伍廷芳用電報直接討論,往返數十通,依然不得要領。
彼時革命党首領孫文,突自美國歸來,民軍氣焰,騰高十丈。各省代表舉出孫文爲大總統,已在南京就任。民軍方面,主張清帝不退位,即不復議和。議和談判,幾致決裂。那革命黨中的暗殺團,又陸續來京,總理以下諸要人,多爲刺客所狙擊。情形這麽危險,於是袁世凱一再奏請辭職,退居閑地。
宮廷大爲驚惶,皇太后特派專使,到袁世凱邸第,傳達溫諭,並封他一等侯爵位。袁世凱膺茲榮命,上表固辭。偏偏京津兩地,又有人組織共和促進會。政府倚賴的北軍各將領,又聯名奏請宣佈共和政體。人心瓦解,國勢土崩。仰瞻廟堂,不過見黯澹愁雲,慘蔽天日而已。
於是隆裕太后特旨召集皇族,會議退讓皇位之事。衆王公都不置否,獨恭親王溥偉反對最力。散會之後,仍請獨見。太後怒道:“國家沒有事的時候,被他們鬧得如此之糟!今日糟得這宗地步,他們又來鬧了,我是不願意見他們的。”隨命召見內閣,內閣諸臣進見,照例問了幾句話。海軍大臣譚學衡獨奏道:“德宗景皇帝首創憲政,功德在民,其志未終,隱恨而沒。現在太后贊成共和,上足繼德宗遺志,直是流芳萬世的事。”太后慨然道:“我也知道天下是公産,並非滿洲私物。但滿洲既已遺傳二百餘載,我只求德宗陵寢可以修造,皇室地位不至墜落,倒也無恨!至於皇帝雖小,將來大事自有我擔責任。”遂命頒發諭旨道:
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回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人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爲共和立憲政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爲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爲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又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爲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退位諭旨頒佈之後,袁世凱立即銷假入朝,會議一切大事。當日又降一旨道: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據岑春煊、袁樹勳、陸征祥等,既統兵大員之段棋瑞等,電請速定共和國體,以免生靈塗炭等語。現在時局艱危,四民失業,朝廷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貽萬民以禍害?惟是宗廟陵寢,關係重要,以及皇室之優禮,皇族之保全,八旗之生計,蒙古回藏之待遇,均應預爲妥計。著授袁世凱以全權,研究一切辦法,先行迅速與民軍商酌條件,奏明請旨。欽此。
袁世凱署名。
袁世凱欽奉了諭旨,不敢怠慢,與民軍伍代表往復電商,再三研究,議出優待皇室八條,待遇皇族四條,待遇滿蒙回藏七條,上奏朝廷,請旨定奪。奉到上諭道:
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飭內閣與民軍商酌優待皇室各條件,以期和平解決。茲據復奏,民軍所開優禮條件,於宗室陵寢,永遠奉祀,先皇陵制如舊妥修各節,均已一律擔承。皇帝但卸政權,不廢尊號,並議定優待皇室八條,待遇皇族四條,待遇滿蒙回藏七條,覽奏尚爲周致。特行宣示皇族既滿蒙回藏人等,此後務當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事共和之幸福。予實有厚望焉!欽此(甲)。
關於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優待之條件,今因大清皇帝宣佈贊成共和國體,中華民國于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優待條件如下:第一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尊號仍存不廢,中華民國以待各外國君主之禮相待;第二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歲用四百萬元,此款由中華民國撥用;第三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侍衛人等照常留用;第四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其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中華民國酌設衛兵,妥慎保護;第五款,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禮,仍如舊制,所有實用經費,均由中華民國支出;第六款,以前宮內所用各項執事人員,可照常留用,惟以後不得再招閹人;第七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其原有之私産,由中華民國特別保護;第八款,原有之禁衛軍,歸中華民國陸軍部編制額數,俸餉各仍其舊(乙)。
關於清皇族待遇之條件:
一,清王公世爵概仍其舊;
二,清皇族對於中華民國國家之公權及私權,與國民同等;三,清皇族一體保護;四,清皇族免當兵之義務(丙)。
關於滿蒙回藏各民族贊同共和,中華民國所有待遇如下:一,與漢人平等;二,保護其原有之私産;三,王公世爵,概仍其舊;四,王公中有生計過苦者,設法代籌生計;五,先籌八旗生計,於未籌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餉,照常支放;六,從前營業居住等限制,一律銷除,各州縣聽其自由入籍;七,滿蒙回藏原有之宗教,聽其自由信仰。
以上條件,列於正式公文,由兩方代表,照會各國駐京公使,轉達各該政府。
又恐京內外臣民,有未諒朝廷苦衷的,重又降旨申明道: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養人者害人。現將新定國體,無非欲先彌大亂,期保乂安。若拂逆多數之民心,啓無窮之戰禍,則大局決裂,殘殺相尋,勢必演成種族之慘痛。將至九廟震驚,兆民荼毒,後禍何忍復言?兩害相形,惟取其輕者。正朝廷審時觀變,恫瘝宋吾民之苦衷。凡爾京外臣民,務當善體此意,爲全局熟權利害,勿得挾虛矯之意氣,逞偏激之空言,致國與民兩受其害。著民政部步軍統領姜桂題、馮國璋等,嚴密防範,懇切開導,俾皆曉然于朝廷應天順人、大公無私之意。至國家設官分職,以爲民極,內列閣府部院,外建督撫司遭,所以康保群黎,非爲一人一家而設。爾京外大小各官,慨念時艱,慎供職守。應即責成各長官,敦切誡勸,毋曠官守,用副夙昔愛撫庶民之至意!
欽此。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蓋用御寶,內閣總理袁世凱署名,國務大臣署名。
從此清朝遂亡。自順治入關,至宣統遜位,計凡二百六十八年。這位隆裕太后自從共和宣佈後,寂居宮禁,少與外人相接。次年冬間,忽然患一膨脹病,醫藥罔效而歿。臨終時叫侍者抱皇帝至,指之而言道:“太小,你們不要難爲他。”民國政府遵照優待條件,襄辦大喪,上尊諡道孝定景皇后。
《清史演義》終。
《清史演義》題詞
丹徒左酉山
金匱前朝尚未修,鴻篇海內已傳流。
編年一準溫公體,雜說原非野乘儔。
筆挾霜嚴柱下握,版同地縮枕中收。
吾家曾作春秋傳,願附先生文選樓。
又太倉許瘦蝶
有清三百年來事,演出奇文仗陸郎。
一代見聞征信實,十朝人物費平章。
論功端合侔良史,結局還應慨遜王。
說盡興亡資借鏡,秋鐙展卷感滄桑。
又集定庵句
當湖陳息遊
儉腹高談我用憂,豈其落筆定陽秋?
麟經斷料炎劉始,秘笈何人領九流?
清史演義題辭
常熟戴喟庵
六飛杳靄知何處,天地煩冤草木愁。
遙望煤山凝戾氣,回看盤水決洪流。
雄心枉自吞河帶,塵海應難活壑舟。
浩竭南行動坤軸,可憐十日記揚州。
清社早如甌欲裂,中興事業問如何?
皖江儒雅工籌筆,衡岳英豪盡枕戈。
戰壘千年燐火化,鼓鼙一夜寇氛多。
四方割據非天意,誰向軍前走白騾?
蕭風魅雨西巡日,地逼漁陽運欲終。
挾策重來王定國,出關痛哭愧和戎。
長江才滌龍豬水,故土頻吹牛馬風。
專閫有人太頇顢,鼠肝蟲臂互爭功。
極目龍幡齊失色,觚稜北望淚如麻。
蒼茫城郭今猶是,蹌濟冠裳烈已賒。
獨掩新編吊興廢,聊憑舊事紀繁華。
分明一部南朝史,爭說江郎筆有花。